城中成
作者:李光輝
(一)
城,這也是個城,城西頭人家放屁,城東頭人家都能聽見。城太小了,城雖小卻很方正,至今,東西南北還殘留著,模糊可見的城門,小城是座古城。
城里的老輩人依然習慣稱呼,城里的東西南北方為東西南北門。城里的年輕也繼承了老輩們的衣缽,出了城,叫東面西面南北面,進了城,叫東門西門南北門,因為,這種叫法與現代文明不沖突。反而是,相得益彰,互相補充,更能顯出好處。
清晨,老凌去早市買菜。早市在北門的十字街,十字街最熱鬧的時刻是早晨。天不明,鄉下人就從四面八方趕來賣菜,東西南北四個街口擺滿了菜攤。青菜這東西講究個新鮮,天天要吃,價格也不太高貴,人們送禮不送這個,也不值得為這個去開后門,菜市就成了最公開最公平的市場。有權的,沒權的,上至書記局長,下至光頭百姓,不分地位高低,都來這里買菜,再說賣菜的多是鄉下人,分不清來者是官是民,不會看人論價,不管是誰,該要多少是多少,全憑嘴一張一合,誰少掏一分也不賣。于是,小城里的人,常常為有這塊寶地感到自豪,有些不安分的人甚至說,什么不分高低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這話好聽。十字街里人人平等才是真的。人們覺得到這里買菜,是莫大的精神享受??粗敼俚暮妥约嘿I一樣的菜,掏一樣多的錢,就好像當官的平白無故的降了職務,降得和自己一樣低下了,一個級別了,能和當官的一樣一個級別心里老美,沒有什么比這更美了,更順心了。
老凌到十字街時,天才麻麻亮,賣菜的人剛上市,買菜的人就更少了。他把四個街口齊齊的轉了一遍,想買點時鮮蔬菜,在西街筒里,發現一個賣韭菜的,韭菜剛剛上市,地地道道的鮮菜,韭菜不多,擺放著兩小捆,一捆可能是一斤。老凌忙蹲下去抓住韭菜細細地看,真好,根根又肥又嫩,綠得滴水,連個黃尖尖也沒有,就仰起臉問:“多少錢一斤?”
賣菜的是個青年人,身上穿著劣質西裝,頭發比女人的還長,腳下是一雙沾滿泥巴的解放鞋,不倫不類,不像個老實農民。他斜叼著煙卷,把老凌打量了一番,看他披著舊襖,袖口露出了黑不溜秋的棉花,便說:“這可是才上市的鮮菜,你要?”。
老凌聽出話味不對,抬起頭盯住他,悻悻地說:“不要?不要我問它干啥?”
賣菜的伸出兩個指頭,比了個六字。
“六角!”老凌心里一松,還當多貴哩。
“六角?你有多少,給你五元一斤,我全包了?!辟u菜的一臉嘲弄神色。
“你到底要多少錢一斤?”老凌忍著氣。
“才開市,圖個吉利,不多要,六元,六十角,你要嗎?”賣菜的耍笑人了。
“六元!”老凌從地上彈起來,這真是老虎大張嘴想吃人哩。一斤韭菜都要四斤面粉的錢,這不是捉冤大頭是啥?沒想到如今鄉下人的心也狠了。老凌不舍得花這個冤枉錢,四斤面粉兩天還吃不完,一斤韭菜不過祭祭牙縫。再說,也不愿叫他當冤大頭捉,就瞪了賣菜的一眼憤憤走了,走多遠了又甩過去一句解氣的恨話:“干脆,你要八塊錢一斤多好!”。
賣菜的也回奉了一句:“哼,看胡子也不是楊延景,還想冒充好漢哩!”。
老凌好氣,不信就你這棵樹上能吊死人。他要等等,賣菜的人多了,肯定還會有韭菜上市。他在四個街口轉來轉去,半個小時過去了,天也大明了,還沒有看見第二個賣韭菜的。他有點沉不住氣了,眼看買菜的人越來越多,如今有錢人多了,舍得花錢的人也多了,再等等,只怕那點貴韭菜也會有人買走。他狠狠心,想拐回去把那韭菜買來算了,貴是太貴了,可自己成年不吃鮮菜,一回半回也窮不到哪里。他走過去又有點不好意思了,好馬不吃回頭草,何苦讓賣韭菜的恥笑,不買算了。不由得又想起了,人背后,都說他是個“摳門”子,今天,就發個“瘋癲”了,想想就不當好馬了,硬著脖子走回那個賣菜人面前,說:“稱稱?!?/span>
賣菜人得意地問:“要多少?”
“都要?!?/span>
“不用稱,一捆一斤?!?/span>
老凌遞過了錢,賣菜的人數了數,伸出了手,說:“不夠,差四塊錢?!?/span>
“二斤不是十二塊嗎?”老凌睜大眼。
“八塊錢一斤?!辟u菜人的口氣似鐵的。
“啥呀,剛才說過六塊錢一斤!”老凌有點惱火了。
“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剛才不是現在,現在也不是剛才?!辟u菜人像說數來寶戲弄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剛才你不是叫我要八塊錢一斤嗎?聽你的話還不行,怎么,不君子了!”。
老凌被激惱了,噎得半天透不過氣了,這不是欺侮人,明敲竹杠嗎?毬,晚吃幾天也死不了。他正想把錢要回來時,又有人來問這韭菜了,賣韭菜的人就直逼他,說:“到底你要不要?這本來就是叫有錢人吃的嘛,便宜了有錢人還不吃哩!”。
老凌看看圍上來了許多人,怕傷了臉面,忙補了四元錢,提起韭菜匆匆走了。媽的,要不是想等便宜,咋能多花這四元錢?多要四元錢,拿回去買膏藥貼吧。老凌氣壞了。
老凌提著韭菜沒走多遠,就有四五個人問他在哪里買的。因為都是不相識的路人,也因為心里憋著氣,就懶得回話,只是往身后邊指指,人們便一溜小跑地跑過去了。走到十字街心時,又有人問:“在哪里買的?”老凌又順手往后一指,忽然間抬頭一看,問話的是新來的蔣縣長。
蔣縣長常來菜市調研菜籃子,順便也買些什么東西回去。他的手里提著兩條魚,聽他指了方向就要走去。蔣縣長不認識他,他可認識蔣縣長,在大禮堂聽過他的報告,講的多半是老百姓想說又不敢說的話。老凌忙笑著,說:“在西街?!?/span>
“買了幾次都沒碰著?!笔Y縣長隨口說。
“沒有了?!崩狭璨辉刚E他白跑腿?!熬瓦@二斤我都拿來了?!?/span>
“??!”蔣縣長收住了腳,臉上有點失望。
老凌心里一動,嘻嘻道:“給你一斤吧!”。
“不,沒有算了?!笔Y縣長不認識老凌,人生面不熟,怎好要人家東西?況且,這是剛上市的鮮菜,豈能奪人之愛?他說了聲謝謝,回頭要走了。
“反正我吃不了這么多,讓給你一斤!”老凌說著就硬遞給蔣縣長一斤,還解釋道:“我們家只有兩口人,一頓也吃不完,這東西又不能放,隔夜就黃了爛了?!?/span>
“謝謝,謝謝!”蔣縣長高興地接住了。自己買多了,讓給想要的人一點,街上常有這樣的事,也不足為怪。蔣縣長一邊掏錢一邊說:“這東西是鮮菜,可貴了,多少錢一斤?”。
“錢?—”,老凌是個老實人,沒有和這么大的官打過交道,聽說縣長要給錢,不知道哪根神經出了毛病,竟然脫口而出地說:“我都沒掏錢”,他看看蔣縣長的臉上露出疑惑?!罢娴?,賣菜的是我妻弟,送給我的,我能轉手再賣了,你拿去吃了吧!”。
“這?”蔣縣長犯難了。他是誰?干啥的?自己全然不知,怎能平白無故受他人之物?想了想又把韭菜遞過去,說:“妻弟給姐夫的可以不要錢,我怎么能白要,你還是拿回去自己吃吧!”。
老凌不接,說:“唉呀,一把菜葉子能值幾多幾少,又不是啥金貴物,你也太那個了!”。
“這不合適!”蔣縣長伸出去的手不肯縮回。
一個堅持著遞過去,一個堅持著不接,推來讓去,僵持不下。蔣縣長進退兩難,抬頭一看,只見四個街口的人都停止了買賣,都在專注地看著他倆,像看耍猴一樣。蔣縣長臉上頂不住了,心里又煩又火,這個人怎么這樣,又不認識,為啥非要給斤韭菜!真想把韭菜扔到地下揚長而去,又覺著太不近人情了,想訓他一頓,伸手不打笑面人,苦板不下臉。萬般無奈中忽然靈機一動,強笑道:“這樣吧,我家人也不多,一條魚就夠吃了,給你一條吧!”說著解開提魚的繩子,把一條遞給老凌。
“這?”老凌反倒為難了,看這條魚足有二斤來重值十五六塊錢哩,一斤韭菜才八塊錢,要是接住了,不是明明占了縣長的便宜,顯得自己太不是人了。不如實話實講了,要他八塊錢算了,可剛才已經說是妻弟給的,再回話不是自己打自己臉嘛??纯词Y縣長已經不高興了,只好苦笑道:“算了,算了,一斤韭菜還要你一條魚!”說著拔腿就走,想一走了之。
也怪蔣縣長太認真了,白吃一斤韭菜算個啥事?是對方硬給的,日后就是別人說了能算多大個錯誤?他偏偏不肯白吃,看老凌跑了,就跑上去一把拉住老凌,說:“你不要這條魚,你就把韭菜拿走,啥意思嘛!”聲音很低,口氣卻很是不快。
老凌再推讓下去蔣縣長要發火,只好苦笑著接住了魚,滿面愧色地告罪:“真是!真是的!”連連嘖嘴,不知怎樣說才好了。
“這有啥!”蔣縣長擺脫了困境,輕松了許多,還連聲說:“謝謝,謝謝了!”
兩個人道謝后都急急走了。
四個街口的人還在傻呆地站著,好像看完了戲還沒從戲里迷瞪過來,有的是從頭看,有的是從半截看。蔣縣長是父母官,誰都認識。和蔣縣長說話的人是誰,認識的人就不多了。蔣縣長和他說些什么,大家聽不見,只見一說就是老半天,還拉拉扯扯,還硬要送給他一條魚,中國人送禮有說道,學生給老師送禮是尊師重道,朋友與朋友互相送禮是你來我往,老百姓給老百姓送禮是有求于他,壞人給好人送禮是拉好人下水,下級給上級送禮是巴結,就是沒見過上級給下級送禮,收縣長的禮,這人的來頭一定非同一般了。
“這個人是誰?”人們互相打聽。
“凌大成”有人認識說。
“凌大成是誰?”
“說了你們肯定知道?!?。
“誰?”
“是縣劇團吳玲的男人!”。
“噢!”人們好像恍然大悟,全縣的人不論正派的不正派的,誰沒美美看過吳玲演戲呀?蔣縣長給吳玲的男人送禮,人們心里各有各的滋味,便有了各種各樣的話。
買菜的人,回家去吃早飯了,老凌收了縣長一條魚也不脛而走了,這頓早飯家家都吃得好長好香,人人都在苦思冥想得去猜,一百個人就猜出了一百個想法,想得豐富多彩,雖說費了腦子,也都是自愿的,也是值得的。再說,腦子閑著也是白閑著,不往這上邊費還往那里費。結果,家家買的餅呀,買的饃呀,都不夠吃了,因為在不知不覺中吃多了。
茶余飯后的余興話,經過多人翻版,成了“縣長都給老凌送魚哩!”,“聽說,那條魚都二十多斤重哩!”,“大小算個啥?豬大可不值錢,聽說那魚可金貴了,是毛主席吃過的什么武昌魚哩!”,不知是誰還引經據典的甩出一句“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真是炒菜忘了放鹽,菜扯蛋了。
扯蛋話歸扯蛋,但是,蔣縣長給了老凌一條魚是真的,晨風把這真的事吹進了縣政府。
早上,老凌去上班,走近辦公室時,里面傳出放肆的狂笑,什么事這樣高興?他推開門,笑聲馬上死了,一屋子尷尬和正經,齊聲地招呼:“老凌來了!”客氣得像對陌生人。他感到氣氛不對,一抬頭見人們相互在竊竊地笑,笑的味道很怪,邊笑邊用眼瞟著他,他只好裝作沒事人一樣,低下頭去抄材料填報表。
中國人多,到處人擠人。老凌的辦公室里寧愿人浮于事,也要理所當然地為國分憂也人擠人。人們沒有多少公可辦,上了班首先互相發布自己聽到見到的新聞,紅色的灰色的桃色的,合成了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比聽侯寶林和郭全寶的相聲還逗人,叫人笑斷腸子笑岔氣,真是個尋歡作樂的好去處。今天不了了,統一吃了啞藥,嘴不說了都用眼說,眼比嘴說得還生動,還含蓄,含蓄就是門藝術,讓人想得更深遠。老凌不敢抬頭,他是怕生產藝術的眼。
“老凌,老凌!”佟局長喊他,他走出去順手把門帶上,只聽屋里轟的一聲,爆發了世界大笑,炸得他的頭懵了。
老凌知道佟局長找自己沒好事,肯定又是,收了蔣縣長的魚有什么什么影響了,他后悔極了,硬著頭皮走進去。
老凌猜錯了,佟局長異常熱情,像對待親妹夫來了一樣,讓坐,倒茶,從桌子上,拿起一盒猴王牌香煙又放下了,走進套間拿出一盒中華牌香煙讓老凌一支,自己卻吸桌上的猴王牌香煙。老凌再想佟局長,怎么用中華煙來招待我,我值嗎?他吸著煙等著佟局長拐彎抹角的說什么。佟局長笑道:“真對不起得很!”
“?”老凌沉思等著下文
佟局長一臉內疚,搖著頭道歉:“我也不了解情況,你嘴穩也不說,真被誤很了!”
“什么情況?”老凌身在云里霧里了,想問又不好開口只好在心里猜謎了。
“不說這個了?!辟【珠L笑笑,笑得很開心,然后鄭重其事地說,“上一次咱們談過,關于你的安排問題,我想了又想,咱們局辦公室只有張副主任一個人,主任這個位置還空著,你先屈就吧!”
“這?”天外飛來了橫喜,這怎么可能?不曲里拐彎的訓自己還要提拔?老凌的心要跳出來了,似在夢中,啞啞地說,“佟局長,你別開玩笑了?!?/span>
“天下有這種玩笑?這是組織的決定!”
真不是玩笑。佟局長為了選個這樣的人才已經費勁了苦心。統計局算老幾?除了半年一年的上報個統計數據,平常上級把他忘個干凈,給點經費也少得可憐。錢多了多辦事,錢少了少辦事,沒錢了不辦事,這好說的很。只是日常的花銷太難了,配給的小車還是個北京牌的破吉普,哪個局里沒轎車?還有客來客往招待不,不說領導潮流了,也不能叫人家吃蒸饃面條吧!為了要錢,佟局長下定決心,“日他媽!”,非調個大官太太小姐來局里不可,啥都不叫她們干,專門叫她們去要錢??墒?,大官太太小姐們都在極樂世界里躺著,誰肯跳進他這個苦海?佟局長為了這事日日夜夜都在思念著。吃早飯時,聽說老凌和蔣縣長的關系非同一般,頓時就有了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的快感,沒想到眼皮底下就有這么大個人才,一定得好好重用。吃了早飯就趕到機關,上班時又匆匆趕到人事局,商量老凌的人事安排問題。人事局的一個局長哈哈大笑,問:“你知道老凌和蔣縣長是啥關系?”佟局長搖搖頭反問:“啥關系?”“妻關系!”這位局長對著佟局長的耳朵悄悄說:“聽說,蔣縣長和他妻子是表姐弟,可不要對別人說呀!”,老凌在菜市場說,韭菜是妻弟送的,四個街口圍觀的人,別的沒聽見“妻弟”卻聽見了,就杜撰出了表姐弟的關系來。
“??!??!”佟局長聽得驚驚乍乍,繼而一想,“妻關系”,這才好哩,真要是這樣老凌去要錢才好要哩,嘴里卻說:“我不管這些閑話,反正人家老凌夠格?!?/span>
說起來老凌也真早該提拔了,佟局長沒當局長時叫小佟,小佟與老凌原本是一個科室的同事,小佟來檔案室還晚,也是個抄資料的,還沒有老凌抄得好抄得多抄得及時,平時又懶得出奇,連自己的辦公桌都是老凌給他擦洗整理的??尚≠∮小疤亻L”會玩牌會喝酒出手也大方,小佟很快融入了“官圈”里,老凌沒特長,不玩牌不喝酒出手也摳門,活該,他只能在“官圈”外面轉,就像似這座方正的城,城門里面叫城里,城門外面叫城外。這就是中國的官場,沒什么大驚小怪的。小佟成了佟科長,佟局長,小凌成了凌大成,老凌,還是個小干事。
辦公室主任,又不是個什么大官,佟局長很快就和人事局部門說妥了。老凌就這樣被一條魚,拉進了“官圈”里,因為,這條魚是蔣縣長給的。老凌在懵懂中當了官,是個辦公室主任了。佟局長開始布置任務了,說:“局里來客,由張副主任負責,他是口酒缸,你放心,不叫你去喝酒陪客,別的也不叫你干什么,你就負責局里有時困難了,去找蔣縣長要要錢就行了!”
“要錢?”老凌傻臉了,蔣縣長認得我是老幾?他知道佟局長常說要調個大官太太小姐來要錢,沒想到會叫自己頂替太太小姐的缺,不由急得頭上冒汗,說:“這事我可真不行??!”
佟局長看他發急的樣子,不由想笑,就說:“別謙虛了,咱們是誰和誰嘛,還玩這個虛心干啥!”
“我,我——”老凌急得沒話說了。
“別再說了,就這樣定了,你又沒去咋知道要不來!”佟局長嚴肅了,站起來拿起本子送客了,“回去吧,我這就去叫下通知?!?/span>
“這?”老凌看看佟局長的臉色無奈地走了。
佟局長看他走了,想到很快吉普就能換成小轎車了,想到以后吃喝招待不用愁錢了,不由得笑了。
(二)
老凌辜負了佟局長的厚望,不僅沒有要到錢,還給佟局長捅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漏子。
開春,縣里組織植樹,縣直機關分在北門外的野草灘,離城區只有四五里路,竟然去了一百多輛汽車,大車小車,國產的進口的,沒處停就停在了農民的麥地里。雖然年年如此,可是地下跑來的人和騎自行車來的人還是習慣不了,還是嘟嘟噥噥:“日他媽,造這點林還不知道是死是活,就是活了也不值那么多車的汽油錢?!?,“看,看看,把農民的麥苗軋的!”自己坐不上汽車的就開始憂國憂民,白憂了。農民是爭著搶著叫汽車停在自己家麥地里,停一輛車給五塊錢停車費,巴不得天天來植樹,他們可以不用再種地了,也當個有“工資”的城里人。嗨!老百姓和官一樣“利益高于一切”。
汽車不知是什么時候,在人們眼里失去了“代步工具”的本質,成了成功人士的“標志”,官銜和級別的“標志”,于是坐不上汽車的人氣,其實,當官的也氣,一百多輛車停在一起,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就覺著自己活得不如人,很有點白活了的羞慚和痛苦不堪的樣子。一個局長指著自己的小轎車罵得唾沫星子亂飛,說:“日他媽,坐這號車不叫坐車是叫找人打臉哩,去年上省城路過一個檢查站,說是尾燈不亮要罰款,我問罰多少?人家看看車又看看地,說了:‘看你這車你也不是個像樣的官,本來罰五十,你就拿二十吧!’日他媽,好像我是個叫花子,連罰款都少罰我的,今年說啥也得換換了?!闭f得一堆當官的哈哈大笑,笑得昏天昏地又突然中止不笑了,嘩,一下散了。原來是蔣縣長來了,他是騎著自行車來的。只有商業局的車局長沒動,還嘻嘻地說:“怎么搞的,縣政府的車都出去了,咋沒言語一聲哩!”蔣縣長看看地上??恐慌排诺能?,干笑笑,說:“我是想鍛煉鍛煉,生命在于運動嗎,天數長了不鍛煉鍛煉,我怕只剩下一張會吃會說的嘴了!”說完就從車后架上,取下工具去種樹了。蔣縣長說什么大家沒聽見,可光憑他是騎自行車來的這件事就入了大家的心。本來,人們在城里面天天看得都是房子套房子,房子連房子,出氣吸氣都覺得窩憋著來,到城外這野草灘,天也大了,空氣也充裕新鮮了,應當是很愉快的,可是過得很沉悶,因為蔣縣長。今天,來植樹的人個個心懷鬼胎,那些地下跑來的人和騎自行車的人,覺得蔣縣長都是騎自行車來的,縣長和自己一樣了,也就沒有了低人一等的不舒服。再說,蔣縣長騎自行車來,等于抹了坐小汽車來的小官們一臉灰,替他們出了憤懣不平之氣。他們一眼一眼偷看著坐小汽車來的頂頭上司,臉板得和黑饃饃一樣,又想笑又不敢笑。坐汽車來的小官們覺得蔣縣長騎自行車來是打自己的臉,好像比得自己不是為人民服務的官,不是共產黨員了。他們認為部下對自己坐小汽車很是羨慕也很是同意的,蔣縣長騎自行車來等于挑撥部下對自己的不滿。他們想罵又不敢罵,怕傳到蔣縣長耳朵里,就一眼一眼偷掃自己的部下,看看誰有得意之色,誰臉上日月換了新天,心里警告小心著你娃子!想笑的不敢笑,想罵的不敢罵,都憋著,憋著。其實,誰也沒少笑誰也沒少罵,只是笑罵在心里罷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蔣縣長騎自行車去植樹,坐車去的大小領導都窩憋著一肚子的火,火還沒熄。蔣縣長又點燃了一把火,他剛調來家屬還沒有來,就在政府小伙上吃飯。在這里用餐的只有幾個副縣級干部,不用買票排隊,坐桌吃飯。飯菜雖沒有賓館里豐盛,倒也多樣可口。一天他去晚了,只有他一個人了,他問炊事員:“這么好的伙食一天得交多少錢?”
“三塊錢?!?/span>
“三塊錢?能夠?”
“超過部分公家貼補?!?/span>
“在大伙上吃飯的人沒意見?”
“有啥意見?誰想來吃都行,只要他是副縣級!”
“噢!”蔣縣長沒再說什么。
蔣縣長心里很不是味,個人吃飯叫公家貼錢,當上官肚子也成公家的了?他原來工作單位里也有過這種事,他沒少罵過娘,沒想到自己如今也成了自己罵過的人。他想建議把小伙撤了,想想不妥,初來乍到就壞了人家多年興下的規矩,人們該咋說?再說,別的人吃慣了,撤下會鬧得大家心里不愉快,也影響今后共事。一連幾天,他每端起碗心里就不自在,再香的飯吃下去也不順當,總覺著嗓子里有個疙瘩。他想,我不反對別的領導吃小伙,我不吃總行吧。一天早飯時,他給一桌吃飯的其他領導說:“我想趁吃飯時了解了解情況,熟悉熟悉下邊的同志,中午我到大伙上去吃了?!贝蠹衣犃艘汇?,都看看他,見他一臉誠懇也就沒說什么。
中午,蔣縣長真去大伙上吃飯,排隊,買飯,他找著和人說話。大家很驚奇,他怎么來了?猜想著內中原因。待他買了飯端到桌上,雖然別的桌坐得很擠,可他桌上只有他一個人也沒人來和他坐一塊。如今的一般干部也精得很,不拍馬屁的人和他坐一塊怕人說是想拍馬屁,愛拍馬屁的人不和他坐一塊來證明自己從不拍馬屁。再說,他為啥來大伙上吃飯內因不祥——?是不是和別的領導鬧矛盾了,要是這樣更不能和他坐一塊,免得別的領導對自己有看法。他孤零零地坐在群眾之中,雖沒人直接和他談什么,可他很注意聽,從別人的互相閑談中倒也多少聽到了一些情況,特別是從有人旁敲側擊中聽到了一些不滿,最突出的是大伙辦得不好,飯菜價高質差量少。吃了飯他就找到行管科長,叫抓抓大伙的管理。這又不是什么重大工程,很快就見了效果,在大伙上吃飯的人看伙食大有起色,吃了如意的飯菜就信口說:“這都是托了蔣縣長的福!”,跟著也有了閑言碎語:“別的領導要是早些來大伙上吃飯,大伙也辦不成那號樣!”有得寸進尺地說:“縣長都能來大伙吃飯,別的人為啥不來,小了他們架子似的!”更難聽的說:“開小伙公家補貼就是不正之風?!边@些話蔣縣長沒聽到,在小伙吃飯的領導卻都一一聽到了,心里好氣??!他給大家帶福了,好像我們給大家帶災了,才來幾天就挑得六神不安,想干啥哩,好像就他一個人革命?
蔣縣長騎自行車去植樹,老凌看到了,蔣縣長在大伙上吃飯,老凌也看到了。老凌好事給省里的報社寫了個稿件《應該提倡什么》,還把蔣縣長騎自行車去植樹,蔣縣長不在小伙上吃飯,與普通同志們一起在大伙上吃飯,解決了大伙上長期存在的飯菜價高質差量少等問題,作為論證寫進了稿件里,沒想到,省上報紙報道了。
報紙的有些文章是方向,縣委的宋書記看到了省報報道,他的政策“修養”告訴他,領導干部不搞特殊化,公車使用要“講究”,這些是方向。宋書記在這里已經干了兩屆,算得上是老書記了??h直大小領導多是他一手提拔的,互相之間都很了解,有話都愿給他說,說起來毫無顧忌,很有點同志加父子的味道??h委縣政府里有“圈子”,他清楚,只是他握著鐵勾能控制住其方向,能讓“圈子”直走、拐彎,勻速滾動就中, “滾鐵環”就是這個道理。
雖然縣直機關里大小領導也有些曲曲彎彎的矛盾,但是大家都以安定團結為重,倒也相安無事。有人說他“老道”就會“捂!”,他聽了一笑了之,說:“捂是學問捂也是個本事,叫他來捂捂試試,只怕他還捂不住哩?!彼拔妗绷藘蓪昧?,對說他“捂”的人,他也不計較,捂住就算了。政府開小伙公家補貼的事,由來已久,在大伙吃飯的人也曾有過不滿,他剛調來時就有人對他反映,他以領導們便于商討工作為由捂住了。那些不滿的人天數長了也就漸漸地滿了。沒想到蔣縣長不僅挑得大伙的人又不滿了,連吃小伙的人也不滿了。宋書記聽幾個副縣長說了,心里埋怨蔣縣長太不成熟了。又不是一般干部,吃飯就是吃飯,當主要領導的就不同了,吃飯也大有學問,有時看著該吃又想吃的一口也不能吃,看著不該吃也不想吃的反而一定得吃,還要吃得津津有味。這是“圈子”的文化,掌握不好,為了一頓飯的吃與不吃便會斷送了前程。這話又不好明說,也說不清,蔣縣長不在小伙吃飯,從不搞特殊化上看,似乎沒錯還對了,從大局上看就錯很了,惹得伙計們不快,種下不和的種子,往后還怎么協同工作?他想找蔣縣長提個醒,別因小失大了??墒?,人都有下意識,宋書記雖說是縣委書記,也有。他剛想找蔣縣長談談,下意識就泛上來了。如今黨政分家,不少縣里的縣政府和縣委不和,鬧得沸沸揚揚都不安寧。蔣縣長為人如何,宋書記不摸底細,他最擔心的是,蔣縣長會和政府一班人抱成一團,形成個大“鐵環”他握著的鐵勾推不動了,和他分庭抗禮,惹出種種是非,咋行!蔣縣長不吃小伙,自絕于吃小伙的縣政府領導,他就是再有天大的本領和意見也孤掌難鳴了。宋書記想到這里心頭涌起一種莫名其妙的快感,本來想和蔣縣長談談想想又決定不談了。盡管沒去與蔣縣長談談,但是方向問題也得表表態度。因為,他總覺著頭頂似乎罩著一塊陰云,心情老不開朗,他要驅散它。宋書記雖然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可宋書記是書記,想事得想方方面面,要想周全,要想得滴水不漏。他想了很多,一次,在縣直全體干部會議上,宋書記旗幟鮮明的表揚了蔣縣長植樹不坐車的事,說蔣縣長到底是從省里下來的,就是覺悟高作風好,給大家帶了個艱苦樸素密切聯系群眾的好頭,號召大家向他學習。末了,宋書記慷慨激昂高呼:“我建議,往后除了急事和病號,在城內一律不坐車,去城外在十里內一律不坐車,從今天開始,從我老宋開始!”。
掌聲很響,也很熱烈,就像報紙上常說的那樣,雷鳴般的掌聲,經久不息的掌聲。
林子大了,啥鳥沒有?在散會的路上,有畫眉唱好聽的歌,也有老鴰噪耳地呱呱:“宋書記不愧是書記!”。
“是啊,宋書記這個頭帶得好!”
“宋書記的勤儉節約的作風值得我們好好學習!”
“……”
“哼,虧他說得出口,從他開始?蔣縣長植樹是結尾?”
“誰說宋書記愛坐車?一天幾次上廁所都沒坐過一次車??!”
“要不是蔣縣長將這一軍,他能舍得下這份決心?”
“……”
還有更難聽的,宋書記都沒聽見,說者不是瞎子,當然不會叫他聽見??墒?,自有人替他聽了,還替呱呱者又說給他聽了。宋書記聽了,什么也沒說他還是笑了,然后高瞻遠矚的說:“不論從誰開始,總是開始了嘛!只要能堅持下去就是做了有益的工作?!彼冉修k公室寫了個簡報,把這個會議的情況及他的建議報到了上級。然后,他把宣傳部于部長叫來,責備道:“縣政府有人給省報寫稿件,你知道嗎?”
“才知道?!庇诓块L說。
“要占領輿論制高點,好像我沒給你們宣傳部門講過嗎?”宋書記說。
“講過,是統計局一個叫凌大成的人,不經宣傳部審核,私自行為?!庇诓块L委屈的說。
“嗯,你去通知統計局的佟局長,叫他到我辦公室來一趟?!彼螘洆]了揮手說。
宣傳部于部長走了,佟局長來了。
“宋書記,找俺有啥事?”佟局長恭敬的說。
“坐,坐下說”宋書記滿臉堆笑著說,他讓佟局長坐在沙發上,還親自倒了杯茶,放到佟局長面前的茶幾上。
佟局長有點受寵若驚,把茶杯拿起來又放下,想想沒敢喝,宋書記倒的茶,哪能心安理得的去享受。
“小佟,聽說你們局里的那輛吉普車,常常鬧罷工??!”宋書記說。
“縣政府經費緊張,有輛車用就行?!辟【珠L一臉為國分憂說。
“要去鄉下收集資料和數據,車是緊要的交通工具??!”宋書記關心的說。
“是??!”佟局長不分憂了,順著桿兒往上爬了。
“嗯……?這樣吧,我跟行管科說一下,看能不能給統計局解決一下?!彼螘洘o微不至的關懷說。
“那可太好了,…”佟局長說。
宋書記截斷了佟局長下面的話,話鋒一轉說:“小佟,宣傳部是縣委的喉舌,對外宣傳要歸口,歸口了才能口徑統一嗎!不能犯自由主義呀!”。
“這,這,……”佟局長想解釋,說:“老凌給報社寫文章這事,他也是才知道的”,他讓宋書記給了個甜棗,再給一巴掌打蒙了,說話都結巴了。
“好了,我要去開會了”宋書記下了逐客令說。
佟局長離開宋書記辦公室,回到了統計局,坐在辦公室里越想越生氣,一氣老凌不安分,二氣自己當初提拔老凌太草率。
因為,提拔老凌當了主任后,佟局長覺得不踏實,就四下活動去摸摸。秦檜還有三個朋友,何況佟局長是土生土長的當地人,在各部門都有熟人。他先到縣委查了檔案,蔣縣長老家離這里一千多里,社會關系這一欄也沒老凌和吳玲這一宗,顯然不是親戚關系。他又找到縣政府問了秘書,沒聽說蔣縣長提過老凌,老凌也沒來找過蔣縣長,說明不是故交,也不是新交。滿街人議論的蔣縣長送魚給老凌,純屬機緣巧合的事。雖然佟局長有些后悔莫及,但是中國的官只能上不能下,何況也不能去做自己否定自己的事,老凌的主任椅子也就四平八穩的坐著了,可是老凌坐著主任椅子上不安分,非得吱吱扭扭的吱出個《應該提倡什么》的響動來,讓佟局長挨了宋書記一巴掌。
佟局長這回真得是把腸子都悔青了,他把老凌喊來,說:“老凌,看你一天閑的太“咸”了,從明天起,別在辦公室里面坐了,到下邊去跑跑調研吧!”。
老凌從辦公室里被下放去勞動了。
老凌不懂得閑著要做糊涂人,他寫文章贊了蔣縣長,卻讓宋書記覺著頭頂罩著一塊陰云,心情老不開朗。嘿!現實生活是個缸,缸里充滿了辯證法的水,好事和壞事往往接踵而至,而悲劇和喜劇也是同時發生的。蔣縣長的一條魚讓他當了官,宋書記的一巴掌,讓他下去邊勞動邊去醒醒吧。
(三)
老凌到下邊跑調研又發“咸“了,有一天,老凌調研完了已經是夜晚了,他就去吃地方小吃粉湯羊血,小攤前擠滿了人,小桌子被占得沒有空位了,他買了一碗就蹲在地下吃。沒吃過粉湯羊血的人體會不到那個味道,粉湯羊血物美價廉還美味,暖胃暖身,滑溜的土豆粉,又細又嫩的羊血上邊漂著一層紅油,撒著碎碎的香菜,吃到嘴里滿口噴香渾身發熱,特別是從嗓子眼里下去那一陣,光滑無比,好像美女的舌頭輕輕舔著,想什么滋味有什么滋味。老凌正吃到美處,忽聽有人叫道:“老家伙,給碗,你聾了!”老凌湊著燈光看去,吆喝者是個頭發披肩濃眉大眼的青年人,賣粉湯羊血的老漢忙陪笑著接住碗,討好地說:“再吃一碗吧!”這青年拍拍肚皮,笑道:“爺的肚子懷孕了,來,借十塊錢,爺買盒煙抽抽?!崩蠞h高叫一聲:“好的,十塊錢夠了?”這青年大方地說:“看你這是小打油,將就吧!”老漢爽快地遞過錢,又說:“明天再來吃??!”這青年接過錢揚長而去,老漢目送他走遠,笑臉頓時變成了氣臉,狠狠罵到:“操你奶奶的,不給錢還得老子倒貼錢!”吃粉湯羊血的人看得大張著嘴合不住,問:“他是干啥的?”老漢低聲說:“稅務局的?!闭f得咬牙切齒。有人憤憤不平了,說:“你就不會告他龜孫!”老漢連連搖頭,看看前后左右,說:“告他,我不要命了,這可是縣里的一條虎,龔主席的公子龔少爺,誰個不怕呀?”老凌聽了氣得渾身亂顫,沒想到會有這種人,會干這種事,一碗粉湯羊血沒吃完再也吃不下去了,站起來放下了碗,他給了老漢十二元錢,兩元錢是他和龔公子的粉湯羊血錢,另外十元錢是龔少爺敲詐的錢,老漢嚇壞了,問:“你是?”他恨恨地說:“我是——”他想說是“縣政府的人”說不出口,嫌丟人,他說:“你別管了,你一碗粉湯羊血能賺多少錢,經得住這號貨的訛詐,你放心,我會幫你告他的!”老漢拿錢的手抖個不住,說:“同志,我可沒有說他壞話哎,給他錢是我愿意給的,他可沒有強要??!”老漢說得老凌心里都亂顫
了。
第二天,老凌去找蔣縣長,他認為蔣縣長是個好人好官。蔣縣長雖然才調來兩三個月,為人為官如何他是一點也不了解,和他隔著八架大山,他就是想了解也了解不到,何況他壓根兒也就沒有想過要去了解了解蔣縣長,因為蔣縣長自己用行動讓大家了解了一點點。
縣政府秘書領著他去見了蔣縣長,蔣縣長對他很熱情,給他遞煙,還給他倒了茶,老凌很激動就把昨天看到和聽到的,龔少爺的所作所為,一五一十的,原原本本地向蔣縣長匯報,蔣縣長越聽越氣,說:“堂堂的社會主義天下,怎能容忍明火執仗搶錢?真是無法無天了?!钡壤狭枰蛔?,就叫來了稅務局局長,大發脾氣。稅務局長等他罵完了娘,才給他詳細匯報了情況。龔主席是老革命,當年曾領著一個班打退了敵人一個團的進攻,立了大功,被命名為戰斗英雄。要不是不識字,如今至少是省地級領導,也不會困在咱這個小城市了。龔主席兩個姑娘,就龔少爺這一個男孩,親成了寶貝疙瘩。龔少爺上小學時又逢上了文化大革命的年代,在校里就很革命。每逢下雨地上泥濘,放學時就強迫成份不好的同學背他回家。老師批評了他,他媽就找到學校,興師問罪:“你們知道啥叫革命?他爸就是革命!再說,革命就是一個階級統治另一個階級,打天下圖啥哩,就是為了統治另一個階級?!痹谀腔鸺t的年代里,誰敢說個不字?從此,他在學校里再橫行霸道也沒人敢管了。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家里給他開了后門,可是他死活不愿再上了。龔主席一氣之下把他送到鄉下去鍛煉,在一個村供銷社當營業員,他見好東西就要,見好閨女就調戲,稍不遂心,開口就說:“媽的,要不是我老子們打天下,你們還在水深火熱中踢跳哩?!焙髞硪驗殄e賬太多,供銷社實在不好交代,就找到了龔主席,求他把龔少爺調換個工作。龔主席好惱,認為給他臉上抹黑,把他好打,皮繩沾濕了打,打得他躺了半個月。然后,又把龔少爺調進城里,安排到化工廠當工人。龔主席保證說:“日他個媽,成千上萬的反動派都叫老子打折了,不信管不住這個畜生?!闭l知龔少爺到了化工廠又舊病復發,隨便拿廠里產品賣錢不說,還調戲奸污女工,人家告得緊了,廠里只得把他除名,用行政處分代替了刑事處理。龔主席又把龔少爺痛打一頓,龔主席打著打著氣破了心,休克過去了,驚動了四大家領導都去看望,勸他安心休養,經過多方搶救才死里回生 。后來龔主席又通過省上一個老戰友說了話,才把龔少爺又安排到了稅務局。前幾天夜里,他又敲開一個女個體的門,奸污了人家,現在公安局正在立案調查,只怕也是個不了了之。
蔣縣長聽了拍案而起,叫罵道:“豈有此理,犯一次法往好處調一次,要再犯幾次就該調來當縣長了,還有國法沒有?就因為他有個好老子,國家的法律算吹灰了!”稅務局長冷冷一笑,說:“我們也巴不得處理哩!省得壞了稅務工作的名聲!”稅務局長走后,蔣縣長又通知公安局長來匯報此事,公安局長來了二話不說,把案卷放到蔣縣長面前,蔣縣長看了看,犯罪事實清楚,人證物證俱全,就問:“既然這樣,為啥還叫他逍遙法外?”公安局長笑笑,說:“我們請示了主要領導,領導叫我們慎重處理,這慎重兩個字怎樣解釋,我們拿不準??!考慮到龔主席的身體狀況,萬一刺激很了——,還有龔主席在上邊有很多戰友,萬一不慎,影響了安定團結,我們負不起這個責任!”蔣縣長明白公安局長說的“主要領導”是誰,也就壓下去了幾分火氣,想了想說:“后天上午你再來找我,咱們再定?!贝稳丈衔?,蔣縣長找宋書記說了龔少爺的事,宋書記也十分惱火,說:“這是明擺著的事,我們不能為民除害,咋有臉紅口白牙說別人?如果連這個問題都解決不了,我們還算是共產黨嗎?”接著他大罵公安局不是個東西,說,“請示,就會請示!如果是農民的兒子犯了這樣法,他們還請示嗎!只怕早就抓起來了,不給縣委分一點憂,難纏事都推給縣委,不給人留一點點回旋余地?!?,蔣縣長一聽全明白了,宋書記是本地區土生土長的干部,他有“圈子”,他與龔主席和龔主席的戰友都有撕掰不清的關系,處理不妥以后見面都難說話,自有難言之苦。蔣縣長笑道:“這事交給我處理吧?”宋書記自然應允,說:“你看著辦吧?!笔Y縣長心想,當官一任,造福一方,造不了福,為民除除害也是好的,大不了烏紗帽丟了還回省里當工程師去。第二天,宋書記去省里開縣委書記會,蔣縣長叫來公安局長,叫他對龔少爺采取法律措施,公安局長面有難色,問:“宋書記啥意見?”蔣縣長惱火了,責問道:“你別問宋書記啥意見,你只說根據法律該怎么辦?”公安局長說:“逮捕法辦?!?/span> 蔣縣長說:“那就按法律辦事,別的你就別管了,我負責?!?,龔少爺就這樣被逮捕歸案了。于是縣里就有人傳,說逮捕龔少爺是老凌告的狀,蔣縣長是如何如何的力排眾議的,要是宋書記在家還逮捕不了哩!其實,宋書記是很感激蔣縣長的,從省里回來后,宋書記專門找蔣縣長在一塊喝了一次酒,這是蔣縣長走馬上任后,兩個人第一次交了心,宋書記說:“你真幫了我的大忙,去掉了我一塊心病?!笔Y縣長也很激動,說:“這我就貪天之功了?!?。
蔣縣長為民除害了,有人挾私報復卻要除去他。事情起因,是蔣縣長與車局長一次談話惹的禍。那還是蔣縣長初上任不久,一天晚飯后,車局長去找他匯報情況。蔣縣長不認識他,他作了自我介紹,蔣縣長就認識了。蔣縣長很熱情,給他敬煙,倒茶,聽得十分認真,還不時記錄下要點。車局長很“健談”對如何繁榮經濟,說得頭頭是道。蔣縣長心里便有了幾分惋惜,這么有能力的同志怎么才是個副局長,應該提拔提拔了。兩個人從八點談到十一點,談得很投機,很快成了知交了。蔣縣長問:“我來一兩個月了,聽到同志們對我有什么意見?”車局長借群眾之名,說了很多恭維話。蔣縣長卻說:“說說有啥意見吧!”。
“一人難趁百人意?!避嚲珠L面有難色,搖頭晃腦地說,“要聽反映別說沒辦法工作,就是活人也活不成,有些人工作是外行,編派人可是專家。說這個沒益,還是說別的吧?!?/span>
“聽聽也有好處嗎?!笔Y縣長看車局長面有難色,就越想聽越要聽,催到,“說說,說說?!?/span>
“好吧?!避嚲珠L難為地說,“都是胡說八道,不足為憑。有人可惡毒了,說你想挑動群眾斗干部,攻擊你是漏網的‘四人幫’殘渣余孽!”
“??!”蔣縣長一怔,“是嗎?說說他們講的依據?!?/span>
“啥依據?你去植樹騎的自行車,坐車去的人臉上不光彩?!避嚲珠L憤憤不平地說,“當時我就和我們一把手張局長頂上了,我說說這算啥話?”
“噢!”蔣縣長沉思著。
“有些人就善于顛倒黑白,居心叵測,有啥治呀?”車局長一臉無可奈何的神情,看看蔣縣長臉色沉重,又說道,“你別放在心上,我們那位張局長就是這號人,不光對你,對誰都想咬人家一口?!?/span>
“這個事我是欠考慮,事前通知一下都不坐車才對?!笔Y縣長沒想到會引起這么大風波。
“你就坐車去他還會有別的話說?!避嚲珠L為了證明張局長一貫不是個東西,并不是專對蔣縣長,就如數家珍地說,“他這個人標準是個剃頭,前年十二月二十七,老縣長動員發揚艱苦樸素作風,他說,只看見別人一身綠毛羽,沒看見自己是個妖精。去年三月初六,宋書記參加義務勞動整修街道,他說,毬!想上電視哩。今年元月二十,聽說你要調來還沒見你人影,他又到處說,日他媽的,又來個餓臭蟲……多了,別說縣上了,連中央他都反對,大前年八月十九,他說中央平暴是只看外因不看內因——”
蔣縣長越聽越覺著不是味,一點點興致也沒有了,打了個哈欠,看看手表,說:“不早了,以后再談吧?!?/span>
車局長談興未盡也只好走了。
蔣縣長這天夜里一直想著車局長這個人,覺著這個人太可怕了,同志間說幾句話,幾年過去了,還記得這么清,有年有月有日,不是有小本本記著,準是胡編的。心術太不正了。他有點后怕,既然能記下他們局長的話,也會記下自己的話,就竭力回憶著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么。他為自己的輕信害羞,開頭還為他當副局長鳴不平,差點上當了。第二天,和宋書記談了工作,順便提起了商業局的工作,沒說車局長找他的事,宋書記倒說起了車局長。原來,車局長在商業局里搞文字工作,寫個總結、簡報、通訊報道的,偶爾也寫點所謂的詩歌小說,張局長看他是個人才,就要提他當副局長,同志們說這個人太陰太冷,張局長不信,堅持把他提了。才開頭還不錯,二年沒過去就翻臉不認人了,成天光玩嘴皮子不做實際工作,還到處造張局長的謠言。說張局長占住茅坑不拉屎,想叫張局長快點下來他好當正局長。動不動就當面威脅張局長,說什么你也快退了,等你病倒到床上再算帳。張局長是個老實人,想想自己確實快老了,為了留條后路就忍氣吞聲地咽了。一次,他給食品公司經理說:“張局長過年時叫你弄點肉你咋不給弄哩?張局長心里可不美了,在上級面前說了你許多壞話,提議要撤換你?!笔称饭窘浝砺犃撕苌鷼庹f,前天張局長還在會上表揚我,怎么明一套暗一套?他一氣之下就去找張局長交換意見。張局長就批評車局長不該無事生非,車局長還理直氣壯地說:“咋了?正月十五上午,在你辦公室里,你坐在辦公桌旁,我坐在沙發上,你親口給我講的你可忘了?共產黨員辦事要光明磊落,要憑黨性,說了就要敢承認?!睆埦珠L氣個半死。后來證明,正月十五張局長在外地開會,根本沒在家??h委幾次研究想處理他,宋書記考慮到他姐夫在省上是某個單位的頭頭,縣上常常有求于人家,想來想去不敢動手。又說把他調出商業局,還怕他再搞亂一個單位,只好不長不短算了。蔣縣長聽了憤憤不平,說,“有這么個副手,張局長還怎么工作?”宋書記嘆道:“為了大局,只好委屈他了,要為他撐腰,縣里的工作就得受損失?!笔Y縣長說:“那也該好好批評批評他?!彼螘浛嘈Φ溃骸斑€批評哩?就這他姐和他姐夫還不滿哩,三番兩次來縣里游說,叫把他提成正局長哩?!笔Y縣長擔心地問:“你答應了?”宋書記苦笑道:“沒答應也沒有不答應,拖吧,能拖一天是一天。難啊,如今很多事講不成原則,你要講原則別人就會把你先宰了,天數長了你就知道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保不住哪天誰要去求誰,講原則也要考慮留余地?!焙?,宋書記嘆了一聲。
蔣縣長從沒當過縣長,了解了車局長之后,不是用縣長的身份從大局來對待車局長,而是用一般人的身份從感情出發來對待車局長,心里總是憋著一口氣,不吐不快。一次在干部大會上講到干部作風的事,著力表揚了商業局的張局長,講張局長品德好,作風正派,勤懇一生,任勞任怨,面對誹謗而不懼,鼓勵他大膽工作,很有點要和張局長共存亡的大義凜然氣概。說他不怕誰后臺硬,就怕他理不正,等等。蔣縣長自認為他這一手很高明,你有活動能力,我不敢批評你,表揚別人總可以吧。車局長是絕頂聰明的人,不會聽不出蔣縣長的話外音,他心里恨死了蔣縣長,提起蔣縣長就罵娘,狗咬呂洞賓——不識抬舉。
論實話,蔣縣長原本不是官就沒有官派,也不知道使喚人,刮臉刀片沒了。他就自己去百貨樓買刀片,百貨樓里漂亮的營業員安妮接待了他,一買一賣很平常,安妮不認識蔣縣長,蔣縣長走后,她的閨蜜小范跑過來,說: “剛剛買刀片的人,你不認識呀!”
“誰??!”安妮問。
“蔣縣長”小范說。
“你咋不早說哩,叫我也細看看他長的啥號樣?”安妮埋怨道。
“沒見過當個縣長還親自來買刀片?!毙》兑荒槺杀〉纳駳庹f。
“親自來買刀片咋了?”安妮怔怔地反問。
“咋了?不像個縣長。手底下那么多人,不能使喚個人來買!”小范說得振振有詞。
“咋?當官了就得使喚人”安妮回懟道,看到小范一臉不高興又補了一句“也是哩?!?/span>
“哼,都說他是兔子尾巴——不長?!毙》稊[出了消息靈通人士的姿態。
“為啥?”安妮問,人們聽說這么重大的內部新聞,便都圍上來打聽。小范憤憤不平地說:“聽說選他當縣長時,上級瞎眼了,沒看清,選住個二百五,不要說不會工作了,吃飯都不知道香臭,官的小伙不吃去吃職工大伙,有福不享,騎著自行車去植樹,連小車都不會坐——”
人們聽得哈哈大笑,安妮也笑了,是臉上笑,心里沒笑。她還在想著蔣縣長親自來買刀片的事,覺得沒有一點點反常呀!蔣縣長沒有“官威”有啥不好?有啥不對?是好官。
小范正在積極爭取入黨,入黨就能當官了,因此,最近跟車局長走的很近,很近。下了班,她就去找車局長,把白天蔣縣長到百貨樓買刮臉刀片,是漂亮的營業員安妮接待的事,添油加醋的匯報了,車局長敏銳的發現了告倒蔣縣長的“商機”來了,車局長開始啟發小范,說:“小范,入黨是要接受黨的考驗,要大膽揭發壞人壞事,要勇敢維護黨的利益,才能火線入黨??!”,小范看多大個領導都這么抬舉自己,又聽車局長說得如此神圣偉大,就墜入了云里霧里,照著車局長的指指點點寫了檢舉揭發材料。說安妮如何利用色相腐蝕蔣縣長,蔣縣長三天兩頭借故來找安妮買東西,來了兩個人就眉來眼去,借著買東西之機又捏手又摳手心的,…等等,等等。開始,車局長聽小范匯報時,連自己也不相信蔣縣長和安妮會有那號事,只是出于報復,心里還有點發怵,待小范按他說的寫了證言,證言寫的連篇謊話,他越看越懷疑是真的了。好像蔣縣長和安妮那個時他就在現場,還是他親手給他們解的褲腰帶。于是,車局長就迸發了強烈的革命正義感,共產黨員的責任感,造反有理的精神,他決心也要為民除害去告蔣縣長。車局長得到小范的材料,如同光天化日之下搶來了稀世珍寶,幾分心驚膽顫,幾分歡喜若狂,做賊得手似的匆匆跑了。
原本車局長要立馬坐車把檢舉揭發材料送到省里去,又想想勢單力薄,找幾個人聯名才更有力量,于是就去找了幾個科局長,大家為蔣縣長植樹不坐小汽車打了他們的臉,還在耿耿于懷,聽車局長說了原委,又看了人證物證,就破口大罵:“日他媽,還當他是個真革命哩,原來嘴里叫革命“下邊”反革命,告他龜孫!”說到氣惱處,一個個真的簽了名。簽過了又有點后怕,互相發問:“能告倒不能?現在可都是官官相衛,別打不住黃鼠狼惹一身臊氣!”有人就提議說:“咱們去找龔主席澄澄底,他是四大家的一個領導,聽聽他的意見?!?/span>
車局長們找龔主席,就是想著龔主席對蔣縣長一定不滿,也會參加簽名告蔣縣長的。其實也不盡然。按龔主席給宋書記講,他的心倒安穩了。他說,過去一天到晚都提心吊膽,一聽見警車響,就以為是來抓兒子的,心就噠噠跳個不停,一時也不得安寧?,F在好了,再也不用害怕了,反正他已經進去了,受受罪接受點教訓也好。當然,這不是升官發財光耀門楣的好事,心里對蔣縣長也難免有疙瘩。車局長們把材料遞給了龔主席,龔主席看著看著又氣又喜又驚,激動得直喘粗氣,心里罵著,他奶奶的,自己也是個這號貨,還說別人是妖精。要放在以前,憑他的脾氣會擊案而起,不要說簽名了,還會立時去找蔣縣長罵他個狗血噴頭??墒乾F在,他搖搖頭,自己不光是老革命的身份,還加了個犯人家屬的身份,氣勢也就低了小了許多。他把材料放到桌子上,拿不定主意該怎么辦,站起來坐下去再站起來。
他在屋里踱來踱去,看看幾個人瞇瞇笑著直盯盯望著他,他不知怎么想到了抗日時的情景,鬼子策動偽軍打共產黨,他渾身一個激靈,感到了害怕,他們找自己為什么不找別人?是不是看中了自己老革命加犯人家屬的雙重身份,自己難道成了偽軍?想到這里,他從桌子上拿起人證物證的復印件交給車局長,冷冷地說:“你們找我干啥?你們拿走吧,我什么也沒看,我什么也沒聽,你們愿意怎么辦由你們辦,我連自己兒子都管不住我還管別人的閑事!走吧!”,龔主席趕走了車局長一群人,心頭涌起了一種莫名的情緒,是喜是憂是氣是恨自己也說不清楚。對于兒子,他又氣又羞恨不能鉆到地縫里不見人,他曾不止一次地對宋書記說:“我是管不住了,你們把他抓起來算了。我抓過千百個國民黨俘虜,到如今連兒子也俘虜不了!”說時悲憤欲絕??墒钦孀テ饋砹?,他心里又有一點不是滋味,革命革了一輩子連自己兒子也保不住。許多天來心中一直憋著一團怒火,想發作又沒地方發作,他感覺到這團火是沖著蔣縣長來的,宋書記在省里開會,是蔣縣長叫公安局抓的,可是又知道不應該埋怨蔣縣長。有人說話時還能沖淡片刻,沒人時他就獨自一人念叨個沒完沒了:“該抓,該抓,叫誰當這個縣長都會抓,叫我當縣長我也要抓人!”以此來壓滅心中的怨火。車局長們給他帶來了這個消息,他有些幸災樂禍,媽的,你也有今天,好似滿天黑云,突然響起了一個炸雷炸開了一條縫,從這縫中看見了什么。他一陣激動,就匆匆地回家去了,他要把這個消息告訴老伴,媽的,有人給兒子做伴了。
老伴是個退休干部,其實,她是一直休息著,一直在家忙家務伺候男人,很少上班,只是在單位里領領工資罷了。去年才辦了退休手續,成了名符其實的退休干部。兒子被抓起來后,她哭得死去活來,鬧著要男人去省里走走門子,把兒子放出來。龔主席堅決不肯,說自己沒臉見人,怎么還有臉張嘴,說急了他罵她把兒子寵幸壞了,她只好天天以淚洗臉了。今天,龔主席帶回來的消息,讓她放出了笑臉,她對龔主席神秘地說:“我要請客?!饼徶飨瘑枺骸罢堈l?”老伴說:“請安妮的男人!”龔主席犯難了,說:“這合適嗎?”老伴又氣上心頭,罵道:“日他個媽,自己是個特務,斗爭別的特務時為了表明自己不是特務,就斗得格外兇!自己好搞男女關系,斗爭別的人作風不好時為了表明自己作風正派,就斗得格外狠。老娘干了一輩子革命,這一套老娘見得多了。他搞破鞋,為了表明自己清白,就把咱的娃子抓去。今天就是要叫他野婆娘的男人給他捎個信,不怕他不放人!”龔主席聽了半天啞口無言,想想這一手太歹毒了,就擔憂地說:“你這不是威脅人家嗎,這可也是開后門啊,鬧不好會落個包庇罪哩?!崩习閻阑鹆?,哭天抹淚地吵道:“事到現在了,你只知道你在家里享清福,也不想想娃子在里邊受的啥罪呀!你是黨員,你怕了你給我滾得遠遠的,好漢做事好漢當,出了事我擔著,你別打我的岔!”龔主席長嘆了一口氣,無奈地說:“好,好,你愿咋折騰就咋折騰。反正,我沒見,也沒聽你說,我啥也不知道!”老伴把他推到了門外。
龔主席站在門外想了想,到哪里去呀!對,去找宋書記談談心,到時候萬一有事了,他可以證明今天夜里我不在家里。
龔主席去找宋書記的路上,邊走邊琢磨,自己雖然沒在告蔣縣長的材料上簽名,但是也得響應一下,他想起了向蔣縣長告狀人老凌,這個統計局的凌大成真是個“好事之徒”,他要殺雞儆猴。第二天,佟局長被叫到了龔主席的辦公室。
“龔主席,找俺有啥事?”佟局長說。
“沒啥關緊事,想跟你談談心?!饼徶飨谵k公桌后面說。
“龔主席別人的沙發都換了一茬了,你這沙發還是原來的,艱苦樸素,勤儉節約的革命傳統您老一點都沒變?!辟【珠L邊說邊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因為龔主席沒說讓他坐,他只好自己找臺階下。
“小佟呀,最近我們幾個主要領導議了議,各部門的領導班子要加強,統計局至今還沒有正局長,你的能力有目共睹,缺點就是太軟弱,雖然共產黨講民主,個人有什么看法也是可以說的,但是要逐級反映,不能啥人都可以直接去找縣長??!講民主也得強調集中嗎!”龔主席沒有給甜棗,直接就是一巴掌。佟局長是個副局長,雖然統計局目前沒有正局長,他在主持著工作,可還是個副局長,久盼甘露的正局長又讓老凌攪得撲朔迷離了。
“龔主席你批評的對,我回去立即加強集中管理,特別要反復強調逐級反映,不能無組織無紀律犯自由主義?!辟【珠L想馬上回去殺了老凌的心都有了。
“小佟,今天就是談談心,不要有什么想法??!”龔主席看到佟局長已經領會了他的精神了,故意打了一個哈欠。
佟局長一看明白了,談心結束了,他可以走了。
“龔主席,我還有關緊事要去辦,你看——?”佟局長拖了一個長音,等龔主席的下文。
“走吧,走吧,關緊事是正事?!饼徶飨f。
佟局長走了,在回局里的路上就想出了把“好事之徒”老凌怎么辦了??h委有安排,要求統計局抽調一名干部到山區去扶貧,他談好了一個快要退休的“二線”干部,誰知道這個“二線”干部,一聽說山區扶貧點條件太艱苦,就躺在家里裝病遲遲不動身。佟局長決定換人,換成了老凌。老凌由城里面下放勞動變成了到山區駐守“邊關”去扶貧,老凌走了。
有人也給宋書記遞了告狀信,宋書記看了很生氣,說這事根本不可能,蔣縣長也不是這種人,純屬無事生非,想鬧地震。宋書記了解車局長心術不正,可,他姐夫在省上是某個單位的頭頭,下意識又泛上來了,等等吧!心里說“震震也好,大亂了才能大治嗎!”。
(四)
老凌扶貧到了山里的青山村,青山村是被大山包裹著的村子,山里的村子閉塞的很,與外邊連接沒有一條像點兒樣的路,外邊的人很少到村子里來,村子里的人也很少到外邊去,與外邊交流也很少。
青山村子里的人,家家都是過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日子,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大多數人都漫無目地的過日子。
老凌來了,他要改變村子里漫無目地過日子的人。老凌家家戶戶去走訪,了解到村子里最困難戶是古大山家,古大山為了要個男娃子,和婆娘連著生了五個娃,結果,五個娃子下面沒有一個“帶把兒”,全是女娃子。
山里人信奉,誰家要是沒個男丁,那是要絕戶的,村里人的唾沫星子會漫天飛,能把你淹死。古大山受不住常常喝酒,一天,古大山酒喝多了,暴打了婆娘一頓,古大山就到山外面打工去了。
古大山的婆娘,領著五個女娃子在村里討生活,日子過得很是苦。老凌就讓村支書,安排他住在古大山的家,因為政府給老凌有補貼,他在誰家吃住就把補貼給誰家,也算是扶個貧吧。
“大山家的,來了個政府人,今后就吃住在你家了?!贝逯I著老凌一進古大山家的院子,就呼叫道。老凌一看古大山家的院子,準確說就是用樹枝叉叉圍起來的一塊地。
“是支書嗎,你說啥?”一個瘦矮個子的女人應著,從屋里走了出來說。
“說這個政府的人,以后就吃住在你家里了”村支書一指老凌重復一遍,說。
“那不中??!俺家窮得沒啥吃的,虧待了政府人,俺擔待不起呀!”瘦矮個子的女人說。
“俺一會兒,就給你家送些糧食和蔬菜來,怕啥哩!”村支書一邊說著還一邊給老凌介紹,手一指瘦矮個子女人說:“這是古大山的婆娘?!?。
“俺家也沒有空房讓政府人住呀!”古大山的婆娘說。
“古大嫂,我在你家搭個伙,住在村委會辦公室?!崩狭杩吹焦糯笊郊抑挥腥g房還是破破爛爛的,再說家里全是女人也不方便,急忙插話說。
“聽到大嫂的稱謂”古大山的婆娘愣怔了,眼睛里還涌出了水,她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稱呼她,山里的女人在娘家有名子,嫁了男人就沒了名字,什么誰家的呀!什么娃他娘呀!
“中還不中,給個準話?!贝逯行┎荒蜔┑拇邌栒f。
“中,中,可中”古大山的婆娘從愣怔中醒了,老凌的到來給他家帶來了糧食和蔬菜,為了表示對老凌的感謝,邊應著邊對院子里的豬圈喊:“彎月,快去給政府人碗水”。
“吱——”的一聲,豬圈里走出來一個女娃,女娃有十六七歲,她用手撣了撣沾在衣服的碎草葉兒,然后滿巴掌擦了一下臉上的汗珠兒,把散亂的頭發抹到耳邊,露出俊俏的臉蛋兒,女娃真好看,可惜臉卻帶著營養不良的菜色。半袖的土布小褂前后都是補丁,破褲子褲腳一長一短,也滿是補丁,顯然是山里的一個窮苦女娃,女娃應聲說:“好!”。
村支書聽到古大山的婆娘答應了,他就走了。女娃端了一碗水遞給了老凌,老凌一面喝著水一面說:“你叫啥名字?”
“叔,我叫彎月?!睆澰抡f。
“讀中學了吧?”老凌說。
“叔,俺家窮,沒錢去讀書?!睆澰抡f。
“那你不識字咋行??!”老凌不由心里酸酸的說,想想自己在城市里生活的那么好,還常抱怨日子過得不稱心,同山里的彎月和她的家人比,老凌覺得自己很貪心。
“叔,俺能識幾個字,是在戲文里學的?!睆澰履樕下冻鱿采f。
說起彎月識字不容易,盡管家里沒錢讓她去讀書,可她還是喜歡識文斷字,村里人辦紅白事,常請野戲班子來村里唱上幾天戲。彎月去看戲,她的記性好,戲看完了,能背下一大段一大段的唱詞。她就去找村里識文斷字的人,她給人家唱,人家幫她寫下唱詞,她在對著唱詞,一句一句地唱,久而久之,她居然識了不少字。
為了識字她還差點兒受欺負,村里有個"之乎者也"人叫趙之乎,趙之乎是村里會計,人們辛辛苦苦一年,那家能分多少糧食?那戶能分多少錢?全憑他的算盤珠子說了算,村里人即恨他又怕他。因為,他握著算“權”。他要想對你好,多撥一個珠子,珠子在個位你家打牙祭,珠子在十位你家多袋面,珠子在百位你家用車拉,別家活不活保你家活得好。他要想坑你,少撥一個珠子,珠子在個位你的肚子疼,珠子在十位你要罵大街,珠子在百位你家準斷糧,別家飽不飽保你家去要飯,趙之乎比支書還支書。
村里人人討厭趙之乎,可他是村里唯一會玩算盤的人,山村里能識文斷字的人少得可憐,就那么幾個人也是斗大的字,拾掇起來也裝不滿二籮筐,讓他們打算盤算賬記賬簿,把他們抽筋剝皮再關上三天三夜,恐怕也算不出個屁帳來。
村里家家戶戶雖然意見大,支書也想撤了他,可是,撥來撥去還是撥不出個人物來,想撤也撤不下來他。
趙之乎五十多歲了,五短身材,臉長得像個長條紫茄子,眼睛就像似紫茄子上,劃了兩條線,笑起來只能看見眼皮動,就是看不見眼珠子。一次,村里面識文斷字的人都沒在,只有趙之乎了。趙之乎在村委會里有間辦公室,彎月就到村委會去找他。
“趙叔忙嗎?”彎月說。
“不忙,找俺啥事?”趙之呼問。
“俺找你討認幾個字?”彎月說。
“好說,好說,咱兩個是誰跟誰呀!說什么討不討的,這不是打我的臉還埋汰俺”,趙之乎向彎月獻媚說。
“那好,我唱你記,不要記漏了一個字?!?,彎月不愿意再跟趙之乎多麻纏,直截了當的說。
“好,你唱吧!”趙之乎應道。
彎月唱著,趙之乎記著。彎月唱了幾遍,累的她臉都變了色,趙之乎筆下的白紙還是白紙一張,彎月明白了趙之呼在使壞。
她發覺趙之乎一對老鼠眼,就沒往紙上盯,脖子像鴨脖扭來扭去的,愣愣地看著她的臉,她的“胸脯”,彎月不唱了。
“咋臉上泛紅了,是不是發燒了?叫我摸摸?!壁w之乎看彎月不唱了,他開始行動了,伸出手去摸彎月的額頭,手滑下來正捎帶了臉和脖頸,心想順勢滑到“胸脯”上,手沒敢。彎月虎生站起來正言正色地說:“趙叔,按輩份,你可是俺爺爺呀!”
“看看看——,我是當你發燒了嗎!”趙之乎腆著臉哈哈大笑?!翱窗涯阒钡?,你接著唱?!?/span>
“唱什么呀!”彎月瞪了一眼,拉開門走了。
“你還要不要唱詞了”趙之乎追到了門口一臉可憐巴巴地喊道。
“不要了,留著擦你眼里的屎茄子吧!”彎月連頭也沒回,懟了趙之呼一句走了。
彎月像似從地獄里,逃出來一樣,一路走一路亂罵:“老東西,羞你先人的,早早晚晚有一天雷婆婆下來劈了你,什么德行——”。彎月眼里涌出了淚,淚水又把眼睛泡紅了。每當想起這件事,彎月都怕得身子打哆嗦。
老凌聽到彎月能識幾個字,連聲說:“好,好,太好!”,老凌心里默默下定了決心,要讓青山村里的娃娃都能去讀書,他喝完水走了。
晚上,老凌躺在床上腦子里又浮出,彎月的一家人,彎月那張求知若渴的臉,他睡不著了。老凌起床出門去走走,走著走著就走到了彎月家,彎月家的院子里發出時隱時現的“噼里啪啦”聲,引起了老凌的好奇心,他進了彎月家的院子,月光下他看見彎月在編柳筐。老凌走過去,說:“彎月,夜深了,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下地干活哩?!?/span>
“叔,你來了,俺家打豬草和拾糞的筐子都壞了,明天沒得用了?!睆澰码m然跟老凌說著話,可她的手卻沒有停住。
老凌看著月光下彎月的瘦弱身子,不由得讓他想起了城市里的孩子們,恐怕現在,他,她早已經躺在席夢思床上酣睡了,他的眼睛紅了。
“來,叔和你一起干?!崩狭柽呎f邊蹲下來幫助彎月整理柳條子,整著整著老凌腦子里突然冒出了想法,野長的灌木柳在山里到處都有,灌木柳不用拿錢買,柳筐柳籃子鄉下人城里人都有需求,要是把這些柳筐柳籃子,拿到集市上,拿到城市去一定能賣到錢,山里人有了錢日子一定會好起來。
想到這里,老凌笑了,還笑出了聲?!笆?,你咋啦”彎月第一次看到老凌笑的很開心,驚訝的說。
“彎月,叔給你畫個籃子,你會編嗎?”老凌說。
“叔,你畫個樣子,我試試”彎月說。
老凌借著月光,拿著柳條子在地上畫了個籃子樣。彎月心靈手巧,把地上畫的籃子樣,揣摩了一會兒,就壓一挑一七拐八繞的編了起來,她邊揣摩邊編,凌亂的頭發滑落到臉頰,她顧不上把頭發往耳邊捋捋,汗水粘住了頭發,汗珠子順著頭發直往下淌。
“噓——”,彎月長長出了一口氣,按照老凌畫的籃子編好了,她遞給老凌怯怯的說:“你看這籃子中嗎?”。
老凌接過籃子仔細地看了看,說:“中,中,太好看了,比我畫的都好?!?,老凌高興的得意忘形了,一把握住了彎月的手說:“閨女,咱們有銀行了”。
“叔,啥叫銀行???”彎月困惑的說。
“就是可以存錢取錢的商店?!崩狭杞忉屩f。
“叔,在哪里?”彎月還是不解的說。
“就在你手里??!”老凌才意識到他還握著彎月的手,急忙放開了手說。
彎月好像有點明白了,只要肯吃苦肯干活,就能掙到錢。彎月的心亮了,就像今晚的月亮一樣亮堂堂的了。
老凌走了,彎月還是在編籃子,她一點都不累,因為她是在數錢,一點點都不累。
彎月編的柳筐和籃子,屋里屋外都放不下了。老凌就和彎月一起挑著柳筐和籃子到鎮上去趕集。他們走了十幾里山路,到了鎮上,太陽已經跑到了天的正中間了,已經是晌午了。
“彎月,走,咱倆先去吃口飯?!崩狭枵f。
“叔,我帶的有干糧?!睆澰埋R上說。說完就從一個藍布包裹里,翻出了兩塊紅薯面餅子,拿了一塊遞給老凌,說:“叔,你吃吧!我已經吃過一次了,俺娘說糧食金貴,要省著點兒吃,留下一塊餅子,賣完了籃子和柳筐咱再吃,中嗎?”,老凌沒有去接彎月遞給的紅薯面餅子,他一時凄然了,鼻子也酸了,什么算是好生活?應該和誰比?他不能說也不模糊,對這個問題好像有了一些感悟了。
“中!賣完了籃子和柳筐,叔,請你吃飯去,餅子留下吧!”老凌哽咽著,說。
“叔,俺是不是過的細發了,窮怕了,可別笑話俺?!睆澰侣牫鰜砝狭璧倪煅柿?,靦腆的說。
“真是個好女人,誰娶了你,是他的福??!”老凌感慨的說。
“叔,俺沒那么好?!睆澰录t著臉羞怯的說。
“走,賣籃子和柳筐去”。
老凌和彎月來的太晚,集市上已經沒有地方了。老凌急的腦門子都冒出了汗,著急的直嘀咕“出師不利,出師不利,……”。
“叔,你看那里有塊地方?!睆澰率种钢惶幪J席圍子前面的一塊空地說。
老凌順著彎月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蘆席圍子前的空地,蘆席圍子里飄出來的一陣陣臊臭味讓老凌很不舒適,老凌知道那蘆席圍子是集市上搭建的臨時廁所,實在沒地方了湊合吧!老凌和彎月就在廁所前的空地處擺好了柳筐和籃子,可是廁所前,誰是吃飽了撐的到這里瞎轉悠,沒人來??!
彎月看到太陽一點點的在往山那邊走,正午都過了,沒見到一個買柳筐和籃子的人影兒來,攤子前冷清的讓彎月感到有些害怕了,她哭著腔喃喃的說:“咋辦,咋辦,咋辦好呢?”。
老凌聽到彎月的哭腔,說:“別怕,你不是會唱戲嗎?”,“叔,我會一點,唱的不好?!睆澰抡f。
“給,按著這個唱詞唱?!崩狭柽f給彎月一張紙。
彎月唱了,“山里的柳子,山里人編,編出的筐子和籃子,結實又耐用……”,委婉動聽的唱腔在集市里飄起來。
“好聽,哪里在唱戲?”,“候著,等我回來再買?!?,“走,聽戲去?!奔?/span>里買東西的人,陸陸續續奔來聽戲。
人來了,買賣也來了。
“這筐真好,咋賣的?”
“八角一個”彎月說。
“看,這籃子,和省城里賣的一個樣?!?/span>
“籃子咋賣的?”
“三角一個”彎月說。
老凌看著彎月賣東西不搭腔,他要讓彎月學會做生意。
“給你一元錢,買個筐”
“叔,我還沒賣到錢,沒錢找給你”
“給你五角錢,買個籃子”
“姨,我沒零錢找給你”
“……”
“咋,為難山里的妹子呀,找啥找!摳門子?!币粋€青年后生說起了“公道”話。
“對對……,三角二角的還要,嗇皮得很!”其它人也隨口附和著說。
青年后生干脆大聲喊:“扶貧了,扶貧了,備好錢不找零??!”,“這,這……這不中??!”彎月不愿意虧欠了人家的錢,急著說,老凌還是不吭聲,因為,他同意青年后生說的話,就是在扶貧嗎。
彎月的柳筐和籃子,一會兒就被人們一掃而光。人們聽了曲,扶了貧,提著籃子,拿著筐子,高高興興的走了。
一個黑臉的中年人沒有走。
“妮子,今后,你的籃子和柳筐,俺幫你賣咋樣?”一個黑臉的漢子說。
彎月不知所從的望著站在不遠處的老凌,老凌點了點頭。
“中!”彎月說。
“給俺幾成?”黑臉漢子說。
彎月又去望老凌,老凌豎起來兩個指頭。
“二成”彎月說。
黑臉漢子看出來了,這妮子有高人指點,他順著彎月的目光看到了老凌,老凌只好從后臺走到前臺了,彎月看到老凌來了,撒嬌的抱著老凌一條胳膊說:“這是俺叔?!?,“有一個要求,我們的籃子和筐子,不能與其它人家的籃子和筐子,混在一起賣?!崩狭枰獛蛷澰率刈∑放普f。
“中!俺同意?!焙谀槤h子說。
老凌還和黑臉漢子寫了契約,契約里寫清楚了雙方人的義務,利益和規定。黑臉漢子在契約上按了手印,老凌讓彎月也在契約上按了手印,自己也簽了名。
黑臉漢子拿了一份契約走了,老凌把一份契約交給了彎月,說“這份契約很重要,和錢放到一起收好了?!庇謱澰抡f:“走,叔請你吃飯去?!?,“不吃了,天色晚了,咱們回家吧!”,老凌看看天,太陽快要落山了,還要走十幾里的山路哩,只好作罷。
回家了,老凌和彎月拿起扁擔和繩索走了。老凌在前面走著,彎月在后面跟著,她望著老凌厚重的背,忽然間心里升起了一種若明若暗的感情,腦子有點模模糊糊了,她是俺的活菩薩,要是她還沒有婆娘多好呀!——她只覺得渾身燥熱難耐,激動得發抖了,臉上浮起了兩朵桃花云。
彎月為了掩飾不該有的一閃念,她唱了起來,“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政府派來的人啊,愛人民,呀呼嘿嘿,一個呀呼,共產黨的恩情說不完,說不完,……”。
(五)
彎月賣籃子和柳筐掙了錢,在青山村里不翼而飛,大家紛紛到彎月家來取經,都想跟著彎月學編織,山里人厚道,都拿了禮物,幾個雞蛋,一把木耳,一瓶香油,一點粉條,各種鮮菜干菜,有些是藏了多年自己都不舍得受用的東西,一時放了一大堆,還對彎月的娘說:“你家積德多,出了個能人,用咱山里的柴火柳子也能掙了錢,讓俺們也跟著你家沾沾光吧!”,說的彎月的娘心里熱乎乎的,滿口答應說:“中,中”。
彎月找到老凌,說:“俺想把村里的女人,都組織起來編籃子編柳筐,咋樣?”,“很好呀!做得對,你有胸懷了?!崩狭璞緛硪フ覐澰抡f這事,聽了她的想法后一拍即合,興奮的說。
老凌給組織起來的婦女,起了個響亮的名,叫《彎月編織互助合作社》,還幫助制定了一些章程。
青山村人靠編籃子編柳筐致富了,傳遍了十里八鄉,傳到了鎮上,傳到了縣市,傳到了省里,省報刊登了青山村人致富的事跡,還寫了社評。
青山村出了名,彎月出了名,駐村干部老凌也出了名??h委的宋書記緊跟時代潮流,親自帶著縣里的主要領導去了一趟青山村,還慷慨激昂的說:“鄉親們,我來晚了,對派來的干部凌大成同志,關心的也不夠,真是對不住??!……”,真是官字兩個口,老凌變成了,不是被佟局長發配到山區的,是他宋書記御筆親點的。宋書記慷慨話說完,又豪言壯語說:“縣委決定,給青山村修一條路,讓汽車能進山,把山里特產拉出去,叫青山村致富的路越走越寬廣”。
天上突然掉下來個大餅子,大餅子把村民們砸的懵懂了,頓時鴉雀無聲了,老凌趕緊提示性的帶頭鼓起了掌,掌聲雷動,雷動的掌聲隨著山風吹向省城。宋書記很滿意,決定要好好的表彰表彰老凌。
老凌回縣城了,他是與宋書記坐在一輛車子里回來的。第二天,宋書記暫??h機關一切辦公,開了一個盛大的表彰大會,要求所有干部必須參加不許請假。
大會開的很是隆重,給老凌披紅戴花,宋書記還親手給老凌頒發了用高級的鏡框,裝進了一張有著燙金的獎狀,獎狀上有他的墨寶“扶貧雷鋒”。宋書記還鏗鏘有力的說:“誰說雷鋒死了,雷鋒還活在我們的縣里嗎!——”等等。
老凌很似感動還悄悄地流了淚,統計局的佟局長更感動,雖然他沒有哭可是比哭了還激動。因為,宋書記說他政治水平高會做思想工作,給全縣人民培育出了一個雷鋒式的好干部,有功于人民,有功于黨,佟副局長成了名正言順的佟局長。
喜極生悲,老凌一回到縣里,就有人告訴他愛人生病了,老凌這幾天讓喜事沖昏了頭,一直沒有顧得上詢問愛人得的是啥???表彰會結束后。
晚上,回到家,老凌見到愛人說:“吳玲,對不起,這幾天太忙了,聽說你病了?!?,吳玲不說話,眼淚撲簌撲簌的往下落,“咋啦,咋啦嗎?”老凌急得喊著說。
吳玲打開梳妝臺抽屜,拿出一份醫院的檢查報告給老凌,“喉癌!”,晴天霹靂,老凌拿著檢查報告的手在抖,抖的檢查報告從手中滑落到地上。
吳玲跟他是先恩后愛的,吳玲和老凌是同學,倆人在一個學校里上學,上學時正趕上文化大革命,迎來了祖國山河一片紅,每個旮旯角落都在鬧革命,鬧的七八歲、十幾歲的孩子一個個覺悟都挺高。吳玲他爹是右派,在學校里上學,常常是一些同學比覺悟高低的對象,他們爭著搶著整治她,打她罵她還吐她。
別人欺負她,她總是咬緊小嘴不喊叫,不反抗,也不讓眼淚流出來,還靦腆的說:“我媽說了,俺家成份不好,誰想打叫人家打,誰想罵叫人家罵,誰想吐叫人家吐,不能還手,不能還口,站著別動?!?,“你們沒打夠就再打,你們沒罵夠就再罵,我等你們累了再走?!?。
老凌自小就十分仁義、善良,他看到吳玲受欺負,就想打抱不平,一次,又有人打罵吳玲,老凌沖上去就把人家撩翻,打的人家鼻青臉腫。人家跑到老師那里告他:“庇護右派的’崽子’,反對革命,是’?;省??!?。老師處罰老凌,收了他的紅領巾。老凌回到家里就哭,哭的飯也不吃了,學也不上了,被子捂住頭躺在床上不起來。老凌的奶奶硬拉起老凌,問明了啥事,怒氣沖沖地說:“哭啥?好毬稀罕,不就是一個紅布嗎,他們收你一個,奶奶發倆給你?!?。奶奶真的上街買了紅布,做了兩條紅領巾,又拉上街道辦李主任,和她一起去學校。李主任聽了原委,真不想去,又不敢不去。因為她丈夫是烈士,解放縣城時立了大功,至今人們還說:“咱們縣是在他手里解放的”。再說奶奶也是個人物,在鄉下她是村婦女主任,土改、互助合作,都是模范,后來奶奶作為軍烈屬積極分子代表去了北京,和毛主席在一塊照過相。幾尺長的照片,掛在她家當堂的墻上,那可是“尚方寶劍”,避邪免災的寶物。別說街道辦的官怕她,就是縣里的大官也得讓她幾分。 李主任臨行前與奶奶約定,去可以,到了學校他不講,叫她講。到了學校,老師們見奶奶來了,先怯了三分,找來校長。奶奶說:“要給學生娃們講講話”。校長不想讓她講,推辭說:“學生們正在上課哩?!?。奶奶瞪眼了,她說:“咋啦!我也成了反革命嗎?工農兵要占領教育陣地,要管理學校,這可是毛主席說的,今天我非講不可,我看誰敢不讓我講?!毙iL怕了,只好打鈴集合學生?!耙亩凡灰涠贰?,“要斗私批修”奶奶先念了兩句毛主席語錄,就氣勢洶洶地講:“都摸摸自己的屁股,摸呀!看看你娃兒屁股眼里的屎茄子干凈了沒有?懂得啥是革命?吳玲你上來,別怕,來我面前!”她指著吳玲,反問:“這么善良的女娃兒,她有槍有炮有勁嗎?再沒啥革命了,革十幾歲女娃兒的命,真是糟蹋革命哩!聽著——!我給你們說,以后誰敢再欺負吳玲,我叫你們老子剝你們一層皮,讓你們屁股坐不成凳子!”她又轉向老師們,質問道:“誰教娃兒們去欺負人哩,這不是害踐工農兵的娃兒們,串掇娃兒們走錯誤路是啥?”“這是培養革命接班人還是培養惡人壞貨哩?我看得先革革自己的命才行!借娃娃的手夾帶私貨,要很斗私字一閃念!”。她又叫出老凌,給他和吳玲帶上新作的紅領巾。理直氣壯地說:“以后誰再敢欺辱吳玲你還護著,出了事奶奶替你去坐監,我就不信了,共產黨能叫人平白無故地去欺負人,去搞法西斯運動?!?。說來也真靈驗,奶奶講完話后,再沒有人敢欺負吳玲了。
吳玲越長越漂亮,還是個多才多藝的女孩子,學校里的女同學既羨慕又妒忌,一次,地區組織全區學校文藝匯演,校長為了拿獎項,臨時決定讓吳玲也參加。吳玲會表演,演苦情時雙眼流出的“凄咽”誰望了也會隨她傷心落淚,演柔情時雙眼流出的“溫馨”誰望了也想躺在她懷中,臨時被拉來“濫竽充數”的吳玲讓在場的評委們看得動情了,看得驚艷了,其中,地區文工團團長當場拍板招錄吳玲。
學校獲獎了,吳玲要去地區文工團了,學校里傳的沸沸揚揚,有個女同學氣不過,就去檢舉了吳玲,說她爹是右派,在那個講究根正苗紅的年代,豈能招錄一個地富反壞右的子女,學校的獎狀沒收了,吳玲上山下鄉了。吳玲好看,鄉下村里的有頭有臉的人就整治她,常常以革命名義用無產階級專政手段,派她去干點什么什么——,像半夜去看場啦,一個人去護秋呀,或干脆喊她來匯報思想,抽空吃點便宜。
還有一些“紅嘴爛腸”的人舉著紅旗使厲害叫她來“坦白”。借機,像鴨子那樣扭動著脖子溜瞅著眼兒看,貪婪的樣子要“生吞活剝”了她。
吳玲明著不敢哭就在肚子里哭,人前笑人后哭,白天笑夜里哭,有一次實在熬不住了她就去投了河,命不該絕,被人救了上來。吳玲投河的消息,老凌的奶奶知道了,痛的落了一夜淚,第二天,坐了車又走了十幾里山路趕到村里帶走了吳玲。
老凌的奶奶接回吳玲,第二天就去找縣革委會主任老徐。徐主任當過兵,曾是她男人手底的班長,也算是熟人了。
徐主任十分熱情,又是沏茶又是:“嫂子,嫂子”的叫,說長問短的,老凌的奶奶與老徐寒暄了幾句,奶奶就不繞彎直說:“老徐,我無事不登你這三寶殿,今天可是來求你的呀!”。
“啥事?”老徐問
“給俺閨女找個事干干吧,不論干啥都行?!崩狭璧哪棠陶f“她和你們啥關系?”老徐略加思索問老凌的奶奶聽出老徐話里有因由,心里咯噔一下,看情況關系不硬不親還難辦,便說:“我想叫她給我孫娃子當媳婦?!崩闲煜肓讼?,面露幾分難地說:“好吧!嫂子你從來沒有給我張過口,這事我應了?!崩狭璧哪棠搪牭览闲齑饝擞诌M一步說:“老徐,我不瞞你,她家成份不好,爹可是右派呢!”。老凌的奶奶說完便注視著老徐。
老凌的奶奶看徐主任用眼瞟吳玲,就對吳玲努努嘴說:“你先出去一下,我和徐主任說會兒話?!?,吳玲出去了,徐主任把門關死,便忍不住說:“老嫂子,真想要個孫媳婦,我給你找一個四面凈八面光一點“塵”都沒有的,包你滿意,咋樣?”老凌的奶奶臉一下冷了,說道:“我就要這一個,我找孫子媳婦的,不是找革命接班人的,不要什么凈什么光的?!崩闲鞜o奈嘿…嘿的苦笑笑,說道:“如今講成份得很,比啥時候都要緊呀!——”,老凌的奶奶不想讓他說下去,打斷老徐的話,說道:“我懂!知道這事你要擔風險,我是反復想了幾個月才來的,女娃兒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毛主席都說了,這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這話是能隨便說的嗎?是能說著玩的呀!”沒等老徐應答,老凌的奶奶又接著說:“爹是右派,女娃兒難道也成右派了。貧下中農好,可不是一色的人都好。解放前,一次敵人來抓俺那一口子,就是一個貧下中農貪賞錢去告的密,咱們共產黨人可要明辨是非,實事求是??!誰要是反對,你可以對他講講這個理嗎!‘有成份,不唯成份,重在表現’,這是共產黨說過話,咋得?不算數了?!崩狭璧哪棠陶f完就盯著老徐,老徐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嘆口氣,說道:“好吧,我和大家研究研究?!崩狭璧哪棠绦α?,說道:“老徐,你別日哄我,我知道,啥叫研究研究就是沒了下文——不行,實給你說了,今天我把她領來壓根兒沒打算叫她再回去,走一路我就打定了主意,你要是不答應,我就讓她跪死到你面前,不怕你不給辦了”。
“吳玲,你進來!”老凌的奶奶招呼道,吳玲推開門怯怯地進來了,老凌的奶奶對她吩咐道:“你跪下,替我給你徐爺磕個頭,今天算是遇見講良心的人了,能救了你娃兒一命!”,吳玲撲通一聲跪下去了,嘭!磕了個響頭,凄咽的落下了淚。老徐緊忙扶起吳玲,連聲埋怨道:“老嫂子,你,你——這是要干啥呀!”老凌的奶奶沒理會老徐,對著吳玲說:“娃兒,跪下!你別回去了”,她指了一下老徐接著說:“他不給你找個去處,你就死跟著他,他去哪兒你去哪兒,一步也不離,娃兒別怕!”。老徐嘿嘿笑道:“好,好——,不叫她回去,真找不到事,我這事讓給她,可行了吧!”,老凌的奶奶笑了,說:“行!老徐,你給我傳個信,誰要是為這事想鬧個不然的,我可不答應,別看我老了我還能動員吆喝個千兒八百人,也能革命革命,也能造造反湊湊熱鬧!”老徐樂了,說:“咋地,不信我?”老凌的奶奶走了。
第二天,老徐也沒去跟誰商量,直接找到他的戰友文化局長老孫,沒隔天就叫吳玲去縣劇團干事了。
老凌中學畢業在縣里當了干事,老凌有恩于吳玲,老凌的奶奶有恩于吳玲,吳玲感恩和老凌成了夫妻,吳玲漂亮還是個演員,別人都說:“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吳玲聽了一笑了之,老凌都四十出頭了,為了支持吳玲演戲,好好的演戲,至今,兩個人沒有孩子。老凌和吳玲是中國傳統婚姻,講究是先恩后愛的恩愛夫妻。
想起往事,七尺男兒的老凌哭了,還是嚎啕大哭。老凌不會喝酒卻買了酒,他喝了一夜的酒,抽了一夜的煙,什么官,什么獎狀,什么披紅戴花,已經是昨日黃花,老凌作出了決定,帶著吳玲回青山村去,那里的人厚道,人與人之間沒有猜疑忌妒,人人都沒有過多的奢望與貪婪,大家都活的很自在,那里有青山和綠水,是金山和銀山,他要陪伴著吳玲,陪伴著山里人,活出個自我來,老凌又是在他成績斐然的時候走了。
古人云:識時務者為俊杰,蔣縣長和老凌不識時務,他們能俊嗎?他們能杰嗎?不俊不杰就得臭,不臭也得讓你臭,出污泥而不染,用外國的高級香水洗過的人,讓你跳到糞缸里照樣一身臭,不信,試試。
小城雖小也有四大家四座城,你要識時務,城讓你成,你要不識時務,城讓你不成,城中成??!
人人云:是金子總會發光,但是金無足赤,人無完人,蔣縣長和老凌是金子嗎?他們會發光嗎?
老凌走了,蔣縣長會走嗎?小城人要說話,小城人又沒說話。故事這里也沒話說,不說都難受,說了更難受。說完了就完了,本來就沒話說,沒話可說了,因為故事里有希望,有希望就好!
這是個山里面撿來的故事,故事里說的事很平淡,平淡的像空氣淡而無味,無處不有,無處不再,誰聽過為了爭奪空氣而還吵鬧過什么什么的嗎?故事就是故事,故事里的人和事也別對號入座,免得落個自找煩惱。
公元二0二三年七月 . 西安 . 若水奧奧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