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走了
作者:贠靖
她說,我爺是個有情有意的人。她說話時眼里有柔柔的光在閃動。
我爺說他想吃甑糕。她說,十幾年了,我記得清清楚楚,我爺對我說,他想吃蜜棗甑糕,我就給他買了。那糯米甑糕是盛在鐵鍋里的,上頭鋪了厚厚的一層紅棗。
錢是我姐付的,記不清是五毛還是一塊。那賣甑糕的個子不高,他收了錢,就麻利地拿起碗來鏟甑糕。那碗白底黑釉,像豆油泡過一樣烏黑滋潤。他大概是瞧我爺年紀大了,吃不了幾回了,就 給多鏟了一些,碗上頭都冒尖了,他瞧一眼我爺,又給刮了一層棗泥。
我爺接過碗就狼呑虎咽起來,他吃得很香,臉上紅光滿面。
然而誰都沒料到,就在這時出事了,一顆棗核卡在了我爺的嗓子眼里。他嗓子咕咕地響著,脖子一梗一梗,扭過頭可憐巴巴地瞅了我一眼,就哧溜下去了。
我媽說,你就不該給你爺買甑糕吃,他要吃你就給他買呀!我姐說,不關妹妹的事,錢是我付的,就是我給我爺買的。姐是想替我頂雷,我心存感激的瞧了姐一眼,姐沖我點點頭。
我爸說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他擔心的是我爺那兩個如狼似虎的外甥會揪住這件事不放。
我爺那兩個外甥是縣城跟前的翁官寨子的,都是惹不起的主兒。一個雞蛋里邊能挑出骨頭來,一個說起話來針插不進水潑不進。雖說平時來往不多,但人不在了,舅家是上司衙門,作外甥的肯定是要來的。我媽就愁得什么似的。
我爸說,你別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嘛。他說,我爺這一輩子坎坷,后事一定要辦得像個樣,就這一哆嗦了。棺罩呀,樂人呀,吹鼓班子呀,該有的都得有,讓我爺那兩個外甥挑不岀茬來。這一回我媽沒反對,都依了我爸。她還主動提岀要殺豬宰羊,唱三天大戲。說我爺八十六了,高壽,是喜喪。再說我爺活著最愛看戲,這回讓他看個夠?!度窝?、《游龜山》、《柜中緣》,都點上。
其實我爺也是怕死的。兩年前他就給我爸我媽帶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叫你商量事。還說八十四是他的本命年,想擺幾桌,過個壽,沖沖邪氣。
我爸我媽就遂了我爺的愿,說現如今日子好過了,也不差那幾桌。我爹到鎮上割了幾斤肉,又買了一堆豬下水,做了五六桌,把本家該請的長輩都請來了。我爺一高興,就喝得面紅耳赤。我爸說,只要我爺高興,咋都成。沒成想我爺還是沒活過九十歲。
我爺活著沒人搭理他,我爺一倒頭族里的長輩就站了出來,說得給我爺一個說法,他是打過小日本的。聽我爸說,我爺十幾歲就被國軍抓了壯丁。我爺被塞進一輛悶罐子,一氣兒拉到了黃河北岸的中條山,參加了“中原會戰”。下了悶罐子,我爺頭還是懵的,被在手里塞了桿槍,就趕上了戰場。后來我爸問我爺當時怕不怕,我爺說槍一響就嚇傻了,只顧低了頭抱著槍往前跑。有人在前頭跑著跑著,身上吃了子兒,身子就軟軟地倒了下去。我爺說,戰場上殺紅了眼,他也不知道害怕了,抱著槍沒命地往前跑。
后來隊伍被打散了,我爺稀里糊涂跑進了一個廢棄的村子。村里靜得出奇,只聽得遠處噼噼剝剝的槍聲,響著響著就稀了下去。我爺一下松了勁,有氣無力地往前走著。突然聽到身后的院子里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叫聲。我爺立刻警覺起來,啥也沒想,端著槍就沖了進去。一個小日本正嗚哩哇啦地狂叫著,把一個小媳婦壓倒在炕上。我爺沖過去就從背后捅了小日本一刺刀。小日本回頭看了我爺一眼,連聲也沒吭,就從炕上哧溜下去了。那小媳婦早嚇得魂飛魄散,縮在炕上篩糠一樣瑟瑟發抖,我爺背上槍,拽上她就跑。他怕小日本找過來,就跑不掉了。
跑出一截,那小媳婦停下,從我爺手里抽出手來,帶著哭腔道:我娃還在炕上睡覺呢!說著撒腿就往回跑,我爺只好又跟了回去。
那小媳婦就是我奶,那娃就是我爸。后來的事情就清楚了,我爺帶著我奶回到了村里。我爺還在屋外的場院里擺了幾桌,算是娶了我奶。
其實要說我爺,他還算命大,九死一生。那一仗,由于準備不足,又缺乏統一指揮,幾萬國軍都陣亡或被俘虜了,突圍出來的很少。
不知怎么回事,村里的人嘴上不說,心里都有點憎恨國軍,說國軍和小日本沒啥區別,凈干些傷天害理的事。說我爺就不是個好兵,小日本沒趕跑,卻把人家的媳婦娃娃拐了回來。他們也就是背后放光胡亂嘀咕幾句,面上還得拱著手,一個勁地恭喜我爺和我奶。
因為他們都我怯大爺,也就是我爺的親哥。他是國軍的一個少校營長,就駐防在距村子四十多里地的涇河灘上。我爺和我奶拜堂成親的時候,我大爺就騎著馬,帶了十幾個護兵回來。村里人見了我大爺都嚇得躲得遠遠的。其實我大爺人很和氣,他還招著手叫他們過來吃喜酒。
聽說我大爺明面上是國軍的少校營長,背地里卻給河對岸做事,偷偷地往北邊放過去了不少進步學生。所以解放后,我叔、我姑都被安排在縣里當了教師。
我爺也被稱作抗日英雄,畢竟殺過日本鬼子。村里對我爺倒是很照顧,凈給他安排些輕省活兒。比如掌管生產隊的磨坊,放羊,喂養牲口什么的。我爺常被恭恭敬敬地請到村小學去,給小學生講抗戰,講打了一個多月的中條山戰疫。
我媽說,我爺吹起他過去的那些五馬長槍來,就兩眼放光,唾沫星子亂飛。我爸聽我媽這樣說我爺,便有些不大高興:這怎么能是吹呢,他本來就上過戰場,殺過小日本!
現在我媽最擔心的還是我爺那兩個如狼似虎的外甥,會揪住我給我爺買甑糕吃的事兒不放。這可如何是好,我媽愁得寢食難安。
我爺臨下葬的時候,他那兩個外甥還是來了。一進門就撲咚一聲跪在我爺的靈堂前,嚎啕大哭,說我爺活著的時候沒少心疼他們,他們卻來晚了一步??薜梦覌屇樕钒?,站在那索索發抖。
令我爸感到奇怪的是,他們哭罷了并未興師問罪,追究給我爺買甑糕吃的事,還上前拉著我爸我媽的手,說了一大推感謝的話,感謝我爸我媽把他們的舅舅伺候得很好。還一撩白孝褂子,跪倒在地上拜了幾拜。我爸忙上前扶起他們,說使不得使不得。
拜完了他們就要走,我爸說既然來了,咋也得吃罷酒席再走,送我爺最后一程。那兩兄弟卻鐵了心執意要走,說怕我爺入土時受不了,控制不住自己。我爸就再沒挽留他們。我媽說,他們可能知道了給我爺買甑糕吃的事,心里頭還是有氣兒。她就擔心以后七七災災還會節外生枝,讓村里人看笑話。我爸說,你就把心放進肚子里吧,那兩個人多精明,明知道人已經不在了,說什么都于事無補,只會得罪人。他們既然現在沒說什么,以后也不會說什么了。我媽這才舒了口氣。
我爺出殯的時候,村上來了人,給送了一只大花圈。上頭的挽聯寫著:抗日英雄某某某一路走好。我爸看著挽聯,愣了片刻,伏在地上放聲大哭。
她有些動情,說得一臉的淚痕。在一起工作十幾年了,我居然一點都沒察覺到,她心里還裝著這么多事兒。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