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萍近作小輯

 

作者：宇萍

不夠用

 

起初我不喜歡燕子

在草原安家那天

你問我

——叫“燕燕”好不好？

——好！

哪只燕子，你沒有說

我在書里

找到詩經的玄鳥，東晉的堂前燕

卻沒有找到你給我的這只

 

而時間的河里，它們只短暫飛過

不曾停駐

 

前些年，連你也走了

帶走檐下最后一只

家燕。今年春時有燕飛來

我做了一個夢

小時候的燕子在夢里寫

——媽媽

我的眼淚不夠用

每次想你，都省著哭

 

童年

 

在剛剛過去的夜晚，我坐在你身邊

渴望再一次通過黑夜

與你的世界取得聯系

我想回到童年

那些夜晚有我驕傲的溫度

倘若我病了

你將滾燙的開水吹冷

喂藥。然后用嘴唇輕試我額角的體溫

我記得開水是100度

你給的溫暖大于它

大于你離開之后世界的總和

 

初夏

 

初夏的午后

一只小犬

在草叢睡著了

不遠處它吃食的臟碗里

落滿了陽光

天黑了

 

只因為吃過太多苦

才笑成今天這個樣子

天黑了

我只想走到你身邊

讓你看我滿面歡喜像大雨傾盆

五月

 

風吹著，比蒲公英輕

蒲公英飛著，比云輕

云飄著，比天空輕

 

天空在山上，比腳步輕

腳步踩過去，比石子輕

石子壓著，比草輕

 

那么草呢？沒開花之前

我也是一棵巨石下鉆出的小草

一年年鉆出地面

——獲得輕

 

路過 1

 

允許一次黎明

出現在我去看你的路途

晨曦出現之前，北極星指向你

但天未大亮

我以數以萬計的腳步

追趕。你出現在夢里

仍舊瘦削，慈祥

不緊不慢伸出手牽我

天就亮了。田里今年種了玉米

剛發棵，縱一排，豎一排

像是你寫給我的信

我該用什么回信呢？

這小小一塊土地

能裝得下多少漢字？

你看，你又不說話

早起的人看到玉米葉掛著水珠

說夜里露水下來了

而只有我知道

每次路過你的墳地

草尖上都有，淚珠滾滾

 

路過 2

 

圍子村空著兩間房

你若路過

就進去坐坐

幫我看看房檐的燕巢在不在

房前的沙果樹長高幾寸

到了晚上

再幫我照看滿天的星斗

問問天上的北斗七星和佝僂的七爺爺

什么時候不再低頭挺直腰

 

起風了

 

起風了

垂柳在搖，果樹在搖，莊稼也在搖

二娘家的樹和莊稼

搖動幅度大一些

它們想讓盲了多年的二娘知道

夏天的到來

 

就像

 

有一天

我終會離去

就像花離開葉

像光離開源

像流水離開河道

像眼淚離開眼

像許多人離開我

我也會離開

 

雨

 

等下學的孩子進了家門

等飛了一天的鳥將最后的蟲子喂到幼鳥嘴里

等羊群全部過了窄石橋

雨才落下來

 

父親節

 

和母親節一樣

父親節最大的好處

是讓沒有父親的人

每年都幻想一次

父親的樣子

 

鳥幾聲

 

先是風過

爾后是樹梢

爾后是長在房檐的狗尾草

爾后是燕巢

爾后是木格窗子

爾后是我的老外婆

爾后是躺臥在外婆腳邊的阿黃

爾后是路過的螞蟻

她們都聽到了鳥鳴

就幾聲

從那杳渺的夢里的村莊而來

 

打杏

 

杏這幾天成熟

在街邊

舉長竿的人

每用力敲打一下

杏就滾跌下來一只

它們跌落地面的樣子

多像一個人

總是莫名其妙地栽跟頭

 

晝和夜

 

晝和夜

像佛的兩只袍袖

晝里裝著一切明亮的事物

夜里裝著一切安靜的事物

黃昏和黎明是朝圣者

佛在庇佑

所有人

白天平安，夜晚康健

 

路

 

水是魚的路

山是馬的路

草和樹是風的路

田地是莊稼的路

空氣是生命的路

語言是聲音的路

只有燈，是回家的路

 

夏天

 

天熱的時候，就像夏天

在流汗。樹木站成綠色。

孩子們在一張干凈的草地上

奔跑，一步一步，留下天真的笑聲

喜鵲是樹梢上

最后的一點響動。正月離家的人

在臘月結束時回去

而夏天正在流汗

故鄉飛來的鳥，翅膀是白色的

其中

白得最動人的那一只

已在晚霞的燃燒里扇動灰燼

還有風吹，四棵五棵六棵開花的樹

 

記得

 

荒山記得我們

它曾覆滿白雪

將雪壓在你的肩頭

 

野地記得我們

它長出谷穗

曾喂飽你節儉的胃

 

老了的土房記得我們

它生出火

曾最后一次照亮過你臨終時的眼睛

 

但我被帶回童年

這些年每次路過它們

都像你

曾溫柔地接納我

給我白雪、食糧和燈火

 

它們曾是我可愛年華的開端

也些微地愛過我們我還記得

我是你遺忘在這里的生命體

 

我看到的螞蟻

 

我走在回家路上

聽見一個聲音在后面喊我

我回頭

看到一只螞蟻

匆忙，驚慌，灰頭土臉

和人世間的很多人一樣

渺小的身形

正馱著巨大的黃昏

小心翼翼走向黑夜

 

 

對話

 

I．

 

你知道前面

已經沒有什么值得期待

你選擇遺忘

 

你不記得多少次踏入溪流

卻記得將腳放入的瞬間

來自水流的阻力

這阻力是否與地心引力是同一種力

是否與溶洞形成的力相等

又是否與使你漸漸變得柔軟或堅硬的力

息息相關

你不再探究

就像不再探究天體與加速度

不再用精準的方程式計算超重失重

 

你不再好奇一切

 

你知道

時間并不存在

黑洞在未吞噬一切之前

時間將先吞噬你

在當下與終點之間有一場生命

你不再回避疾病與死亡

你知道

宇宙都有盡頭

生命又怎么會沒有

 

II．

 

你知道

時間是多維的

總有人告訴你時間與光的關系

你回避而不能

你看到小時候那棵樹長在山上

仿佛沒什么變化

但你不在時樹老過許多次

刻在年輪里

 

過去的經歷

使你懂得事物的秩序和規律

你知道

四時節令與春耕秋收

溫度濕度如何變化

種什么因又結什么果

 

你懂得不再揭示謊言

不去鉆研存在的真

 

III．

 

你開始從事物的表象抽離

為你的知識梳理體系

哪一部分是真

哪一部分要去偽

 

你回到那棵樹旁邊坐著

和人說起去過的地方

太陽如何從海面升起

海水如何擊打巖石

 

許多時候

你與時間一前一后走著

時間沒有變化

一天仍是二十四小時

光在你的范圍里無法彎曲變道

而你的視力逐漸衰弱

你不再追問

時間如何在眼球的凹凸面里運轉

與你對弈

讓誕生與毀滅在你眼前交錯

 

一棵樹給你的

或許正是你以及土地荒蕪

所需要的那片綠

你不再想要以何種形式記錄

 

和許多事一樣

你刻意忘記

你看著斗轉星移

你在某處孤獨地與它們對飲

你低下頭

就像總有雨滴順著房檐跌在同一個地方   生出根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