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湖清風

 

作者：楊遠新

 

　　過了小暑，越來越多的蟬匯集到滄浪鎮機關那棵百年古梧桐樹上，全天候開起了演唱會。吳浩像往日一樣，晨5點準時起床，他跨出房門，經過古梧桐樹下，腳下合著蟬鳴的節拍，心里吟詠：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

　　他走出鎮機關大門，習慣性地沿滄浪水右岸的林蔭道，快步3分鐘，來到碧葉紅花連天際的碧蓮湖邊，雙腳并立，雙手展開，昂起烏黑的大腦，微微張開嘴，一口接一口地深呼吸湖上甜潤的氣息，他發現自己陽光下的身影，儼然一只展翅欲飛的魚鷹。他做夢都想飛出眼前的滄浪大地，飛越金牛山，飛回城里，陪伴父母和妻兒，可現實并不允許。他嘴角不禁露出一絲苦笑。

　　他深呼吸了一陣，碧蓮湖的清甜氣息融入體內，頓時明顯感覺到胃部舒服多了。本來他的胃就不好，農村基層干部當中，沒有幾個不犯胃病的。他的胃病與常見胃病不同的是，一旦遇到惱怒的事情忍不住生氣，胃部便更加不舒服，噯氣、反酸，火燒火燎，簡直像針扎。昨天，鎮紀委上報縣紀委，對他的一位老同學給予了行政降級處分。他原想網開一面，因為老同學在鄉鎮打拼二十年，好不容易升到正科，如同十年的媳婦熬成婆，如果降至副科，再要升回到正科，恐怕至少又得耗費十年光陰，那時離退休就只有一小段路程了。老同學向他遞交了書面材料，對接收被管理企業的利益輸送作了說明，并分文不少的全部退回。他要求紀委對他不作降級處理。這位老同學聲音哽咽地對他說：“從普通辦事員，升到正科，別人只用三五年，我卻付出了整整二十年的青春?！彼匆娎贤瑢W額頭蚯蚓般的皺紋，染霜的鬢角，不由得心軟了。但他想到黨的紀律的嚴肅性，又堅定了必須鐵面無情的意志。當他作出這個決定后，他的胃病立即加重了。他好不容易熬過了一夜，清晨便來到這碧蓮湖邊，要借天上的明媚陽光，湖上的清新空氣，調理自己的胃部，減輕疼痛。他手托丹田，微閉雙眼，一口接一口的深呼吸。

　　“吳書記！”他突然聽見有人對他發出招呼。他連忙睜大雙眼，環顧四周，除了碧綠的荷葉，粉紅的荷花，俯首水面的蓮蓬，飛翔空中的水鳥，卻不見人影。

　　他正疑惑間，面前的荷葉荷花蓮蓬向兩邊閃開，一條頭尖尾尖，腰圓肚大的采蓮船從中鉆了出來。船上站立一位高大魁梧的老人，手中的竹篙有節奏的揮舞，撥開蓮荷，驅動采蓮船，眨眼工夫來到了他面前。這不是碧蓮湖村的李興漢大伯嗎？這么早的時間，這么僻靜的地方，他怎么找來了？他感覺這里頭一定隱含有什么大事。

　　他便朝老人伸出手，請其上岸。老人接住吳浩的手，一個箭步告別采蓮船，跨上湖岸。吳浩右手拉著他，與自己席地而坐。他說：“李老伯，請坐下，有話當著太陽說，不管是什么問題，我一定給你查清楚?！?/span>

　　李興漢老人反映：他和老伴今年的養老金一直沒到賬，他想起村支書柳厚云和自己曾有一段“過節”，認為是他故意將自己的養老金停發了。他憋著一股火，便直接上鎮紀委反映問題，不巧在碧蓮湖與吳書記相遇了。

　　吳浩聽了心里冒火，他暗暗地問自己：為什么基層干部中，總有那么一些人以損害群眾利益，換取自身的利益？他剛剛得以好轉的胃疼，不禁又加劇起來。

　　他盯著眼前一朵剛鉆出水面，含苞欲放的荷花，任憑夏風吹，湖水拍，依然亭亭玉立，不搖不擺。他囑咐自己向荷花學習，冷靜地查清事情真相，再作處理。他分析是不是李興漢老人今年未及時進行養老保險待遇生存認證，導致養老金停發。他想直截了當地提問，但覺得那樣會讓李興漢老人覺得對他不尊重。他變換一個角度，啟發道：“李老伯，你今年的養老待遇生存認證辦理了嗎？”

　　“早在今年3月份，村干部就上俺家門認證過了?！崩钆d漢回答。

　　吳浩說：“好吧！我當著太陽保證，一定給您滿意的結果?！?/span>

　　李興漢說：“我就曉得你是個眼里容不下砂子，心里裝著原則，一心為老百姓辦事的人?！?/span>

　　吳浩表面平靜如水的目送李興漢老人撐動采蓮船離去，再也無心晨練。他暗下決心，一定要盡快弄個水落石出。

　　他為了節省時間，走進就近的一戶農家，借了一條采蓮船，揮動竹篙，撥開碧水，穿過蓮湖，駛進了碧蓮湖村。

　　他錨定采蓮船，直接來到村支書柳厚云家，開門見山地說：“老柳，我今天來找你，是為了查清群眾反映的你的有關問題。你我都有話當著太陽說?！彼麘B度嚴肅地向柳厚云查實李興漢老人反應的養老金被克扣的情況。

　　柳支書嘿嘿笑著，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起身從柜子里拿出一瓶年份武陵酒款待他。吳浩虎著那張被太陽曬黑的臉，對柳厚云命令道：“這武陵酒，你從哪里拿出來的，放回到哪里去。誰還有心思喝你的酒？！”

　　柳厚云哈哈一笑：“書記同志真是看見酒瓶就臉色大變?！?/span>

　　吳浩說：“這是我的職業所在?！?/span>

　　柳厚云說：“我曉得你犯有嚴重的職業??！這不是酒！我不會給酒你喝！”

　　吳浩說：“這明擺著是一瓶年份武陵酒嘛！”

　　柳厚云說：“你我不用爭論，你只要嘗一口就見分曉了?！?/span>

　　這時的李興漢聞訊鎮紀委書記吳浩正在村支書柳厚云家核實他反應的情況，便像三歲小孩一樣，既好奇，又高興地潛到屋后竹園里打探。眼見吳浩與村支書正在推杯換盞地對飲，頓時大失所望。他心想拿人家的手軟，吃人家的嘴軟。監督與被監督的打得如此火熱，豈不把原則丟到九霄云外去了嗎？他再也沒有申冤的地方了。

　　李興漢老人很傷心，他想了想，你這管官的官，不就是好這一口嗎？那好吧，他也就滿足你這一口吧！舍不得下重餌，釣不到大鯉魚。他拿定主意，輕手輕腳地退出竹林，朝自己家里急步而去。

　　十來分鐘后，他咬了咬牙，下狠心從家里拎了兩瓶年份茅臺酒，上了自己的采蓮船，一篙接一篙地撥開荷葉荷花和蓮蓬，隱藏在吳浩回鎮里必須經過的湖道上。

　　他懷抱兩瓶茅臺酒，就像抱著兩個嬰兒似的，摸了又摸，拍了又拍，這是他一手帶大的侄兒侄女，孝敬他的70歲壽禮。眼下為了領到養老金，他迫不得已要孝敬給鎮紀委吳書記。他心里有種割肉般的疼痛。

　　他遠遠地看見，吳浩揮篙驅動采蓮船，朝他這邊劃過來了?？此菢幼?，手里的竹篙揮起不是十分有力，一篙只撐出兩三米遠，像是喝得半醉了。

　　他又看見，柳支書劃了一條采蓮船，從后面追了上來。

　　李興漢趁著柳支書還隔一片蓮田，便趕緊撐船從荷葉荷花和蓮蓬中閃出，兩條采蓮船面對面，船頭與船頭相擁。李興漢將兩瓶茅臺酒放進了吳浩的蓮船內。

　　吳浩頓覺莫名其妙，不知李興漢此舉是何意思。

　　李興漢手指兩瓶茅臺酒說：“這是我對你的酬勞，求你替我追回養老金?！?/span>

　　吳浩頓時來了脾氣，虎著那張黑紅的臉說：“當著太陽把話挑明，你把我吳浩看成了什么人？”

　　李興漢說：“不就是兩瓶酒嗎？如今辦事，都是煙搭橋，酒開路。這是全社會公認的不是規矩的規矩。柳支書的酒，我的酒，都是酒，我這還是茅臺酒，勝過柳支書的武陵酒。誰送的酒好，就替誰辦事嘛！吳書記你說是不是？”

　　吳浩有口難辯。

　　早已追上來的柳支書聽清了李興漢說的話，一手撐動采蓮船，一手將一瓶武陵酒遞給李興漢，說：“李老倌你看看，這是酒不是酒？”

　　李興漢不明其中原因，一時滿臉茫然，囁嚅得說不出話來。

　　吳浩握緊李興漢的手，說：“李老伯反映的問題，我已經查清楚了?！?/span>

　　原來，今年7月份，全縣開展養老保險待遇“回頭看”工作，要對全縣老年人養老保險待遇進行核查。核查期間，全縣老年人的養老金都暫時停發了，自然包括李興漢和老伴的在內。在全縣核查過程中，村干部登門為李興漢和老伴拍攝了手持報紙的照片。李興漢認為這就是已經完成了生存認證，以至于后來的相關認證工作就沒有去參加。

　　李興漢將信將疑地問：“這難道是一場誤會？”

　　吳浩說：“李老伯，我是有話當著太陽說，不存在村干部因為私人過節停發你們兩口子的養老金一事。這的確是一場誤會?！?/span>

　　說著，他用手機接通了滄浪鎮勞保站負責人的電話，說：“碧蓮湖村李興漢老伯要向你核實一下他和老伴的養老金停發的原因?！?/span>

　　李興漢接過手機，緊貼自己的耳朵，聽完電話，自言自語地說：“這難道真的是我未及時進行養老保險待遇生存認證，而造成的一場誤會？這給吳書記、給柳支書增添的麻煩太大了！”

　　吳浩誠懇地說：“李老伯，這不算麻煩，是我們份內應該做的事。養老保險是社會保險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養老金關乎群眾的切身利益。作為基層黨員干部，就是要及時傾聽群眾呼聲，深化政策宣傳，耐心細致服務，守護好國家給的養老錢。尤其是面對你們農村老年人群體時，我們要轉換角色，設身處地的想問題，把工作做細做實，讓每個人都滿意?！?/span>

　　柳厚云說：“李老倌，我柳某人實話告訴你。在吳浩書記的督促下，我已經給你和老伴辦理養老保險待遇生存認證。你這兩天就帶著老伴去村級服務平臺進行認證，停發的養老金立馬就能正常發放了?！?/span>

　　李興漢連連點頭稱謝。他拱手向柳厚云道歉。又說：“這克扣養老金的事的的確確是一場誤會。不過……”

　　柳厚云問：“不過什么？你有話當著太陽說?！?/span>

　　李興漢說：“你用武陵酒，巴結奉承吳書記，是擺在太陽底下，千真萬確的事?！?/span>

　　柳厚云哈哈一笑說：“這也是誤會！”

　　說著，他將手里的武陵酒瓶遞給李興漢，說：“你親口嘗一嘗，就一切都曉得了?！?/span>

　　吳浩面對碧葉連天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碧蓮湖，意味深長地說：“這雖然是一場誤會，但也同樣給我們黨員干部上了一堂警示課?！?/span>

　　原來武陵酒瓶子里裝的是蓮芯水，用專治胃病的秘方釀成。

　　吳浩與柳厚云、李興漢揮手道別，獨自劃著采蓮船，向滄浪鎮機關方向而去。此時的碧蓮湖上很靜，露珠在荷葉上跳舞的聲音都能聽清，離鎮機關很近了，他似乎聽見那株百年古梧桐樹上傳來的蟬的合唱，他一邊合著蟬唱的節拍揮篙催動采蓮船前行，一邊嘴里輕輕地吟唱：

 

　　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

　　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

　　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

　　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

 

　　【作者簡介】：楊遠新，湖南漢壽縣人，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18卷本《楊遠新文集》（湖南人民出版社），代表作有長篇小說《春柳湖》（全四部）《紅顏貪官》《驚天牛案》《百變神探》，兒童長篇小說《歡笑的碧蓮河》《險走洞庭湖》《霧過洞庭湖》《孤膽邱克》，作品曾獲國家圖書獎、公安部金盾文學獎、湖南首屆文藝創作獎等。散文《我的祖母》被編入大學教材?！洞毫啡雵谑粚妹┒芪膶W獎。

楊遠新近照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